,我来自北兮,回北方。
在板桥初创时凡事艰苦。而且大家都年轻,我父亲总是乐观地往长远想。然而,这样清苦但安定、充满未来期望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半,南京也容不得身了。离开南京后,漫漫长途,日子比板桥还苦,在半个中国的土地上颠沛流离,吃尽了饥寒之苦。
11、张大非,家破人亡的故事
我哥哥随中山中学由北平迁到南京之后,每个星期六中午会带五六个同学回家。吃过晚饭,他们坐江南铁路的火车回板桥,哥哥在家住一晚。
母亲在她自己的幸福中,觉得每个没有家的东北孩子都是她的孩子。在南迁之后、抗战八年之中,所有中山学生都是没家的孩子,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凄楚的故事。
张大非初到我家的时候,没有人注意他。他静静地坐着,很少说话,也不参加游戏。吃饭时,妈妈总叫他坐在她旁边,不断地给他夹菜。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爸爸要哥哥去找一位姓张的学生——他的父亲在满洲国成立之初是沈阳县警察局长,因接济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
哥哥终于在同学中找到了他。他比我哥哥大三岁,除了打篮球,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也很少与人说话。透过那一年毕业和他一起打球的撑竿跳国手符保卢〈是那时女生的偶像〉知道他的身世,哥哥才找到他。
那一年过年除夕,他们留在学校,全校包饺子过年。初二下午,张大非与哥哥回我家。当天外面开始下雪,很冷,屋子里生了火,饭后坐在壁炉边,妈妈问他离开家乡的情况。
他说他父亲被烧死之后,在日本人追杀之前,一家八口四散逃亡;他与一个弟弟、妹妹连夜逃往营口投奔姑姑,进了一所教会办的中学,每天早上学校有早祷会,由“主祷文”开始:“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尊父的名为圣,愿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求主赐给我们……。”在这里他可以尽情求告一个父亲的保护和爱,于是他信奉了基督教。
第二年满洲国成立,日本推行皇民化教育,他已十五岁,一个人进关,到北平投奔叔叔。失学了一年,叔叔家也不适久住。那时在北平、天津街上流落的东北青年很多,冬天街旁常有冻饿路倒。
有一天,他在极端困顿中在报国寺旁游荡,看到院子里搭了几个帐篷,庙门上贴着“国立中山中学”招收东北流亡学生的布告。他考取了初三,入学后全体学生食宿一切公费,从此有了安身之所。
学校功课水平很高,原以为自己有了前途,谁知过了两年,华北在日本由满洲国进逼之下已风雨飘摇,渐渐岌岌可危,中山中学被迫南迁。离开北平时,只能辗转告诉在家乡却已无家可言的母亲,将随学校南迁,到了南京板桥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消息……。
我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个十八岁男子的一切自尊忍住号啕,在我家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和几年前有个小男孩告诉我他爸爸的头挂在城门上一样悲惨。
窗外,妈妈种的几棵小树在风雪中摇晃,弯得近于折断。自此,我深深地记住他的名字——逃到营口后,他把原来父母取的吉祥名字“张乃昌”改为“张大非”。
从此,每个星期六午后,我会在哥哥那群喧闹的同学中,期待他那忧郁温和的笑容。他最喜欢带我那三岁的大妹妹到院子里玩,有时帮妈妈抱襁褓中的二妹,偶尔会到我常坐的椅子旁看我新买的书。有一次,他带来他自己的那本小小的、镶了金边的圣经给妈妈和我看,说这是离家后唯一的依靠。当时我虽不懂,但多年后我明白,为什么在他淡淡的落寞中有一种和平、宁静,我似乎又找到了一本深奥待解的书,很有吸引力,可是他又随身带走了。
那一年初春,中山中学大门外面盖了一些小平房,很小的木架泥墙小房子。妈妈每星期去住四五天,因为她又怀孕了,很喜欢再过一过乡村生活,每天可以种些菜。此外,另几家东北出来的老师家眷,更能慰解她的真正乡愁。
我每周末也会去板桥,可以满山遍野跑一跑,好似回到六岁前的童年。张大非常常来,他最喜欢抱我那两个妹妹,看我妈妈做家事,仍然很少说话。
有一天吃过中饭,哥哥和七、八个同学说要去爬不远处的一座小山,牛首山。我看着那山羡慕许久了,就追着赶上跟了去。
下午四点钟开始下山的时候,突然起了风,我比他们下山时走得慢,渐渐一个人落后了。哥哥和那些大男生已跑下山,我仍在半山抱着一块小岩顶,进退两难。山风吹着尖锐的哨音,我在寒风与恐惧中开始哭泣。这时,我看到张大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我。
天已渐渐暗了,他竟然走回头,往山上攀登,把我牵下山。到了隘口,他用学生的棉大衣裹住我三十多公斤的身躯,说:“别哭,别哭,到了大路就好了。”他眼中的同情与关怀,是我这个经常转学的十二岁边缘人很少看到的。
回到家,哥哥对妈妈说:“以后再也不许她跟着我!那么小座山,她上去那么慢,又下不来,动不动就哭,烦死人了。”
初夏,我们搬回南京城里,妈妈待产。
我们的一生和中国的命运不久就全变了,我再也没有回到那小屋子的缘分。◇◇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数十年间,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总记得他在山风里由隘口回头看我。
1、战云密布
一九二八年北伐成功,全国统一,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各省菁英前来,同心合力建设新中国。那十年不仅是国家的黄金十年,也是我父亲一生的黄金十年。
从山海关外来到南京的齐世英,受到相当的欢迎。郭松龄兵谏张作霖虽然失败身死,但他要求奉军退出军阀的中原争逐,回乡厚植本土实力,抵抗俄日侵略的兵谏宣言已播报全国。所以,由推翻帝制的革命党组成的国民政府,很欢迎这第一位由东北来的革命青年参加建国工作,他的国民党党员证是辽字一号。
但蒋委员长接见他时竟说:“你不像东北人!”这句话中有相当复杂的意义。在北伐期间,人们对奉军的印象是绕勇善战、强悍,甚至粗鲁。而这位二十七岁的东北革命者却温文儒雅,如玉树临风(卢春芳评语)。他通晓英、日、德三种语言,两年前尚在海德堡大学研究历史哲学,是个很难归类的人物。他向蒋先生说愿意在外交、文化和教育方面工作:蒋先生答,这么大的一个中国,我们能做的事太多了。于是派他到中央政策委员会(当时尚未定名)做委任参议。随钮永建、黄乳、陈果夫、陈立夫等人工作,进而结交天下士,成为政府中的知日派,且曾到日本步兵学校以中尉身份研究一年。
日本对中国侵略的野心,自一八九五年甲午之战订下马关条约,割让台湾以后,日益加剧。一九0五年日本人在中国东北打败了俄国,取得了铁路控制权,以后不断在中国各地制造事端。一九一五年强订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一九二八年造成“山东五三惨案”,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占领沈阳,一年后成立伪满洲国。这一连串的侵略行动,国民政府是清楚的,但是喘熄未定之际,只能加快脚步。建军、办工业、组训民众。南京那十年,好似要拚命去增强一个百年沉疴老人的体力,那般辛劳却充满了希望和信心。莽撞粗鲁的张学良发动的西安事变,损伤了东北军的形象,给延安中共日后壮大的生机,将中国人抗日的热情更集中在蒋委员长的领导下。
一九三0年我母亲万里寻夫,带我兄妹来到南京,看到的是一个到处在建设的、欣欣向荣的首都。我父亲和他年轻的朋友们忙着向老天爷求取时间(bUyingtime)推动各种加强国力的现代化建设,因为他们知道日本军部正加紧侵略的步伐,日军说:“若不快动手,中国要站起来了!”
2、七七事变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芦沟桥战火扭转了近代中国的命运。也奠定我一生奋斗的态度。
战争血淋淋的大刀切断了我病弱的童年,我刚刚在碎石新铺的小学操场唱完当时已情境不符的毕业离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童年即遽然结束了。
中国三大火炉之一南京的夏天还没有过完,八月十五日起日机已经开始轰炸了,第一枚炸弹投在明故宫机场。 三天前,我的母亲在机场对面的中央医院分挽。生了我的小妹星媛。医院在强震中门窗俱裂,全院纷纷逃生,她抱着婴儿赤足随大家奔往地下室,得了血崩之症。两天后全院疏散,她被抬回家,只能靠止血药与死亡搏斗。
芦沟桥炮响后一个月,日本军队进入北平(天津已先沦陷)。八月十三日,由上海口祖界出兵的日军发动了淤沪战争,不久苏州、无锡等城失守,京沪铁路全断,华北的日军沿津浦铁路南下,南京成为孤城;北伐完成之后,作为现代中国象征的首都南京,不得不撤退居民。
空袭警报有时早上即响起,到日落才解除。日机一批接着一批来轰炸,主要是炸浦口和铁路军事重地及政府机构。政府已开始紧急疏运人员和资料往西南走,留下的人在临时挖建的防空室办公。每天早上出门连能否平安回家都不知道。
八月间,中央将军事委员会改为抗战最高统帅部,准备全面抗战。父亲被任命为第六部秘书,部长是陈立夫。到了九月,整个南京市已半成空城,我们住的宁海路到了十月只剩下我们一家。邻居匆忙搬走,没有关好的门窗在秋风中劈劈哟哟地响着;满街飞扬着碎纸和衣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空荡的威胁。
早上,我到门口看爸爸上班去,然后骑一下自行车,但是滑行半条街就被慑人的寂静赶回家门。每天天亮后警报就来,家中人多,没有防空设备,听着炸弹落下的声音,大家互相壮胆,庆幸不住在城市中心。夜晚,我一个人睡在父母隔室。月光明亮的时候敌机也来,警报的鸣声加倍凄厉;在紧急警报一长两短的急切声后不久就听到飞机沉重地临近,接着是爆裂的炸弹与天际的火光。我独自躺在床上,听着纱窗的扣环在秋风中吱嘎吱嘎的声音,似乎看见石灰漫天洒下;洒在紫金山上中山陵走不完的石阶上,洒在玄武湖水波之间,洒在东厂街公园,洒在傅后冈街家门口的串串槐花上,洒在鼓楼小学的翘翘板上。死亡已追踪到我的窗外,洒在刚刚扎上竹棚、开满了星星似的鸟萝花上。
我永远也忘不了,每天愁苦病弱的母亲,黄昏时勉强起床迎回眉头深锁的爸爸,总有再庆团圆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