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一年的助教聘书,你才来了一学期就走,学校不易找到人,外文系一共不到十个人,你应该做到暑假再说才好交代。”俊贤也说,“你还没看到台湾是什么样子就走,太可惜了。”过了两天,罗裕昌和谭仲平也到马家,说了许多挽留的话。
我正在犹豫难决的时候,到马家来拜年清谈的郭廷以教授(台大历史系任教,后转中央研究院创办近代史研究所)是我父亲朋友,劝我留下帮外文系整理那些散满两室的书,自己也可以静下心看看书。他说,“现在大陆情况相当混乱,北方尤其动荡不安,各大学都仍在复员过程,你到那里也读不了书。”郭伯伯正好要退掉台大温州街的一间单身宿舍,搬到家眷宿舍。他去和总务处说,把那间宿舍拨给我住,可以安定下来,走路上学也很近。
在这样多的规劝声中。我去退了机位,准备搬到单身宿舍去。
那时台大和许多公务机构一样,仍在“接收”过程。我收到那张毛笔写在宣纸上的是“临时聘书”,今日大约有一点“文献”价值。人事和校产也尚未有明文规章,所以我以一个助教身份,可以正式接住一位教授的单身宿舍。我原曾申请一间单身宿舍,是台大刚刚在榴公圳旁空地用水泥盖的一幢军营式平房,一溜八间,但当时均已住满。经济系的助教华严,中文系的裴溥言和廖蔚卿也住在那里。
搬去温州街宿舍那早晨,俊贤来帮忙。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可搬的,仍只是一个小皮箱,前两天在荣盯买了一床棉被和枕头,还有刚来时在骑楼下,日本人跪在那里摆的地摊上买的一个一尺高的小梳妆箱,有一面镜子和两、三个抽屉,像份家家酒用的衣柜,可以放一些小对象。秀桑帮我用洋车拉了送去。以前郭伯伯住在里面,所以我并没有去看过,第一次看到没有桌椅和床的日本屋子(马家有床和一切家具),真是忧愁。
早上俊贤来的时候,罗裕昌也与她同来。他看了那房间一下,和俊贤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说他等一下再来。在中午之前,他又来了,带来一床厚重的日式榻榻米用褥子,一把水壶,一个暖水瓶,两个杯子和一个搪瓷脸盆。并且在小小的公用厨房给我烧了第一壶开水,灌在暖瓶里。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有买过,也没想到它们是生活的基本要件。
中午,戈家请我们午餐。我出去买了一些必需品,晚餐回马叔叔家吃饭,俊贤和贻烈送我回温州街。他们走后,从屋外走廊的落地窗往院里看,假山和沿墙的大树只见森森暗影。第一次睡在榻榻米上,听窗外树间风声,长夜漫漫真不知置身何处。那时期的我,对里上仗的来临又恢复在西山疗养时的恐惧。我住那间在最右端,大约有八坪,外面还有单独的走廊,与别的房间有些距离,白天也很少看到人走动。直到两个月后,邻近那间住进了一对助教夭妇,夜半他们家的婴儿哭声,成了我每夜期待的甜美人间讯息…
过了几天,罗裕昌与另外两位同学来看我,他带来一个木盒的自制收音机,他们说他现在是台北朋友圈中有名的修收音机专家。他说,在校时电机系公电力、电讯两组,他主修电讯,所以来台湾前考取经济部技术人员的交通部门。分发志愿填的是铁路,因为在四川时受到外省同学嘲笑没有见过火车,决心从事铁路通讯的工作,而不去电力公司。在当时,电力公司的一切条件都比铁路局好,那 时的铁路通讯设备还相当落后。闲暇时,他自己装设收音机玩,也免费为熟人服务。
他送我的这一台大约是比较成功的,可以收听台北本地电台的节目。它大大的驱散了我寂静中的孤独感。每晚除了新闻、音乐,多为日人留下的古典音乐和日本歌,其中我多年不能忘的是夜间听《荒城之夜》,在音乐中忘记它是日本歌,有时会想起逃难时,荒郊寒夜的风声犬吠,想想那数百万死在侵略中国战场上的日本人,虽是我们痛恨的敌人,家中也有人在寒夜等他们回家吧。初到台湾时处处仍见待遣送的日本人,看着他们瑟缩地跪在台北街头摆地摊卖家当,心中实在没有什么同情,但是也知道他们不是该偿还血债的对象。
3、哺育着——戈福江先生
台大外文系数十个学生,主要的课仍由两个日本教授上课,他们从末到系办公室来,我搬书到楼下图书室,看到有几个中年人出入,无人介绍也从未打招呼。不久剩下一位,第二年也遣送回日本了。
周末我总是回青田街,马叔叔常在台大医院餐厅请大陆新来的教授吃饭,有一些也是我父亲朋友。那位大厨是台大刚由大陆请来的,在台北很有名。那时几乎没有内地口味的营业餐厅,所以去台大医院吃饭是很高兴的事。
有时,我也会到戈家吃一顿家常晚餐。那时贻烈和俊贤开始迷上桥牌(他们后来代表台糖和台电桥牌队,赛遍台湾,是常胜军)。我在大学四年级曾和理工学院几位助教在团契学过,当然技艺不精,但他们请罗裕昌与我一组,耐心配合,有时戈桑在家有空亦与其他同学另成一桌。我以研究贯注的态度投入,也跟着他们看些专书,兴趣大得很,直到后来搬到台中,夏然而止。
那一年四月一个周末,我又去戈家。刚进门,俊贤说,来看看贻烈的房间。我说,“他不是已搬去台糖的宿舍了吗?”
这时,戈桑从另间出来,打开那房间的纸拉门,眼前景象真令我惊讶莫名:在那原是八个榻榻米的地板上,繁花开遍似的是一簇簇,金黄的,凋揪叫着的小鸡:
原来是戈桑近日来神秘忙碌,期待的第一批人工孵育的来杭鸡,我们有幸成为这戏剧性成功的第一批见证人!这些在手钉木箱,拉了电灯泡在固定温度下孵出的雏鸡,对长年饥饿的国人而言,简直就是黄金!
由此开始,两年后,戈桑辞去台大畜牧兽医系的专任教职。四十岁到台糖创办最新科学养猪事业。利用蔗糖生产过程所有资源,生产饲料,又与美国合作成立氰胺公司,研究畜产生长及防疫酵母粉,改良品种,大规模外销日本和香港,使台湾的猪肉更充裕。当中国大陆正在土法炼钢,数百万人死于灾荒的那些年,台湾实行九年义务教育,一九七0年至一九八0年,国民中学的教师薪津是由全省的屠宰税支付的!
戈福江先生(一九一三~一九八三年),河北人,河南大学农业系畜牧组毕业。一九四六年来台湾农林处工作,成立畜产公司、畜产试验所。因多年担任联合国发展之山坡地畜牧发展计划的我国代表,而台湾的研究成绩已引起国际注意,所以很早即开始做国际科技交流。之后,创立台糖公司畜产研究所、养猪科学研究所,在竹北增设牛养殖场,三十六年间全心壹志投入。因工作长年辛劳,罹患气喘个疾,即使夜晚病发不能睡,白天仍奔波赴竹北,亲自照料初创的各种试验,观察评估各项成果。
一九八一年退休后,客居美国加州,原以为加州气候有助于气喘的疗养,未料两年后突以心肌梗塞症猝逝,刚满七十岁。
噩耗传来,我也十份悲痛。数年后我们再去竹北,走进学生为纪念他所盖的福江楼(后为新计划所拆),似乎看到壮硕的戈桑迎面走来迎宾,又似听到他洪亮的笑声,如同一九七0年研究所初创时,他亲自为我们讲解他的理想时一样,我一生以曾分享那个理想且见证其实现为荣。
4、姻缘
在戈家的聚会日益增大,因为谢文津与孟宝琴带两岁的儿子也来台湾了。她原是俊贤好友,到台北建国中学教英文,孟兄进铁路局机务处工作,住在罗裕昌的单身宿舍。大陆局势不好,渐渐地来台湾的人更多了。↓↓網↓
罗裕昌有时和同学一起,有时独自一人,常常去温州街找我,而且几乎每天上午打电话到台大。那时文学院只有两座电话,一在院长室,一在共同办公的总务室。电话一来,那位中年的陈秘书会到走廊上喊一声,“齐小姐电话!”我在众目注视之下实在很不舒服,更不知说什么才好。有一天,约在中山堂对面的朝风咖啡室见面(也许是唯一或仅余的有古典音乐的她方),我坦白说,胜利后这两年我无法投入新的感情,到台湾来是对大陆政治情况不满,父母南北分离,自己只身一人来此,明知有许多不方便,但既是自我流放心情,甘于孤独,暑假仍想回去随父母生活,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过了几天,他写了一封长信来,说他刚看了《居礼夫人传》电影,感动得流下热泪,很钦佩她的毅力与坚忍不懈的努力。他信上写人的理想,应有计划,有步骤去实现;先决定生活的重心,讲求效率,节省精力,甚至于无意义的交谈亦应当尽量减少。
这样的人生态度是我过去从未听过的,这样的宣示,伴随着强烈的爱情语言,在当年仍是文艺青年的我读来,是“很不一样”,甚至很有趣的。将近六十年共同生活之后,我在整理一生信件时重读,才恍然明白自己当年对现实人生之无知。在我们相识之初,他已清晰地写下他处事为人的态度,和我敏[gǎn]、好奇,耽于思虑,喜好想象的天性是很不同的。但是,吃够了自己“多愁善感”的苦,处在困境中的我,心中也佩服别人的理智与坚强,甚至是愿意得到那样的保护吧。
我在台湾的朋友,俊贤、文津,和在基隆港务局工作的程克咏都觉得罗裕昌稳妥可靠,劝我应该少些幻想,早日安定下来。一九四八年暑假快到时,我给父亲写信,希望他来台湾看看这个人如何。
我信上说,“罗君二十八岁,武大电机系毕业,来台湾即在铁路管理局工作,现在任台北电务段长。九岁丧父,家境清寒,有姐妹四人,弟一人,母亲现居四川资中县家中。他很努力上进,很有毅力……。”
我父亲两次订期来台都临时不能来。到了暑假,我必须决定下学期是否留在台大。这时我母亲终于离开北平到了上海,连我那一向乐观的父亲。也承认大陆局势不好,嘱我暂不必回去谋职,可先收下台大聘约。妈妈希望我放假先回上海商量。不能一人在台湾结婚。
所以我八月回上海,得了父母同意,十月十日在上海新天安堂由计志文牧师证婚定此一生。结婚前三日,裕昌受洗为基督徒。那时许多人已从北方到了上海,有些是政府派往东北,尚未接收,已经失守(或沦入土共手中,或仍在拉锯战中)。大多数都只能困坐愁城,不知何去何从。那时上海的物价每日早晚都不一样,法币已贬值到提一袋也买不到食物的地步,所有的物资都被囤积起来。我们的结婚戒指是叫K金,因为金子已买不到了。婚礼的贺客坐满了礼拜堂(原不想铺张的宴客饭店,临时加不出双倍人数的食物,分两批上菜,令人窘甚),其中有抗日地下工作最后的“十大天王”中的六位。我父母去世后我在遗物中看到王非凡先生在狱中写的《锣鼓喧天》及
一幅字:
铁公,我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