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作者:齐邦媛_第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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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想都不要想,所以也没去申请。何况我不喜欢上海那种虚妄的繁荣。
八月过去了,九月也过了一半,我在上海,思前想后,真正不知何去何从。
突然有一天,在南来北往的客人中看到了马廷英叔叔。
抗战初起,他放弃了在日本长达十七年地质学者的工作,回国献身文化报国,曾任由沈阳南迁的东北中学校长。自一九三七年起,每次到南京以及后来到重庆都住在我家,因他一直单身,我母亲特别照顾他的衣食。他身躯壮硕,笑声洪亮,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与他亲近。他曾带给我一小袋我一生第一次看到的海贝蚌壳,讲他去海底探测珊瑚礁的故事,很给我们开眼。他到四十岁才结婚。生了一儿一女,男孩马国光笔
名亮轩。在台北长大成为作家。
我在上海再看到他,倍感亲切。他看到我在那十里洋场的边缘晃悠傍徨,就说他此来为台湾大学找理学院教授,听说外文系也正在找助教,“他们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两个日本教授等着遣送回国…你就去作助教吧。”
对我父亲和《时与潮》的叔叔们来说。我一个单身女子要渡台湾海峡去刚发生二二八动乱的台湾,是不可思议的事,都不赞成。但在我心中,孤身一人更往南走有自我流放之意,至少可以打破在南北二城间徘徊的僵局。况且,整个中国都在非左必右的政治漩涡中,连驼鸟埋头的沙坑都找不到了。每一个人都说,你去看看吧,当作是见识新的天地,看看就回来吧 大家都给我留一个宽广的退路。一九四七年九月下旬,我随马叔叔渡海到台湾,想望着一片未知的新天新地。
爸爸给我买的是来回双程票,但我竟将埋骨台湾。
第六章、风雨台湾
1、台北印象
一九四七年十月第一次乘螺旋桨飞机过台湾海峡时,心中很是兴奋,因为这是地理书上的地名,好似在地图上飞行的感觉。两小时很快就到了。
台北这名字很陌生,飞机场相当简陋,大约也是“临时”的吧。既然大家都说台湾是个很小的海岛,应该立刻可以看到比较熟知的“鸡蛋糕”(吴振芝老师地理课上的基隆、淡水、高雄),至少可以先看到真正的香蕉与菠萝。
初见台北真是有些意外,既没有椰树婆娑的海滩,也没有色彩鲜艳的小楼,整体是座灰扑扑的小城。少数的二层楼水泥房子夹在一堆堆的日式木造房子中间,很少绿色,也没有广场。来到台北。我借住在马廷英叔叔家。
马廷英叔叔,号雪峰,一九0二年生于辽宁金县农家。少年时立志科学报国,考取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博物科,以第一名毕业入仙台东北帝国大学地质系。毕业后,跟随著名地质古生物学家矢部长克博士研究,专攻古今珊瑚礁生长率变化及相关古生态、古气候、古地理及占大地构造问题,发表多篇卓越论文,获德国柏林大学、日本帝国学术院双重博士学位。一九三六年冲过日人之阻挠,以所学回报祖国,担任中央大学地质系教授。第二年芦沟桥事变起,内陆各省缺乏食盐,马叔叔应政府之请,亲赴沿海及其他各产盐地勘量,并指示开探井盐和岩盐之道,有功于抗战之国计民生。
战起,京沪各机构学校纷往西南后方迁移,自九一八事变后,我父亲在中央负责东北地下抗日的东北协会主持人,敦请马叔叔出任东北中学校长(该校成立于沈阳,不留在满洲国而迁移到北平,原有自己的师生,与后来成立专收流亡学生之国立东北中山中学不同)。带领该校出山海关到北平又移南京的原有师生跋山涉水,由湖北、湖南、贵州各省到四川,辛苦跋涉,他到自流井静宁寺复校。他辞职后回到研究工作,抗战八年间登山下海,研究冰川问题、准平原之成因、红土化作用、珊瑚礁之古生态与变化等,完成七部专业巨著。
抗战胜利,他应教育部之请,担任接收台湾教育机构特派员,尤以台北帝大为重要工作。因他在日本二十年。深知日本民族之心理,以中国知识分子的豁达大度,对台大的一切设备、数据、制度乏维护,可谓尽心尽力。当时日本人尚未遣返,对马教授之学术地位及处理方式皆极尊重,但他坚不任官职,创办地质系、海洋研究所,带领学生,潜心研究,并纽调查团队前往兰屿、南沙、钓鱼台各岛,写《石油成因论》,对台湾资源之开拓有莫大影响。之后发表“古气候与大陆漂移之研究”系列近二十篇论文,证明地壳滑动学说,引起国际地质界的研讨与肯定。
马叔叔的家在青田街,当时是三条通六号。一条条窄窄的巷子,日式房子矮矮的墙和木门,门不须敲,推开就进去了。有个小小的日式庭院,小小的假山和池子,像玩具似的,倒是沿墙一排大树有些气派。开了门是玄关,上面跪了一个女子(不是坐,也不是蹲的,是跪的),用日本话说了一大堆大约是欢迎之类的话。那位名唤“锦娘”女子的面貌,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因为她那恭谨中有一种狡黠,和她的日本话一样,是我以前未见过的。每个人都脱了鞋,穿上锦娘递上的草拖鞋,进了房间,走在榻榻米上好似走在别人的床铺上一样,连迈步都有些不安。她做的菜是真正日式的鱼,烤、炸、味增汤,第一次吃颇觉得可口。
坐在厨房外面走廊上,有一个很瘦的中年车夫,腰带上系了一条白色毛巾,他们称他“秀桑”,侧院里停了一辆黄包车,是台大派给马叔叔的公务座车(他那时代理理学院长)。马叔叔大约重八十公斤,高一百八十公分左右,秀桑大约重五十五公斤,高一百七十公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辆公务车的手拉杆,马叔叔第一次坐上就断了,修复后再坐又断了,所以不能修好后再坐,而车夫是校方正式名额的员工,每天要上下班。我到后,去台大外文系“看”工作,马叔叔吩咐秀桑拉我去学校,下午送我回青田街,他即可以“履行公务”,否则可能被删除名额,而他一家数口靠此薪水活命。
我坐了两次,秀桑一路用日本话(他们不懂中文国语)对我表示感谢之意。我“就职”后,把米、煤、配给票都给他,还引起同住马家的一对助教嘲讽“摆阔”。我第三次坐院长座车时,“行驶”在新生南路的田野小路上,突然警觉,幼年时父亲不许我们坐公务车的原则,立刻下车走路。

2、新天新地——友情
我来台大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助教,因为初到,落脚住在马家,却看到台大初具规模的大局。不久即出任校长的陆志鸿教授和另外几位早期教授,住在前面两条巷内。几乎每天往返与马叔叔等讨论校务,有时也与尚佳青田街等待遣返的日本教授询问原有各事。走到门口就常听到马叔叔宏亮的笑声,他们想的都是未来远景,最早重点是保持台北帝大最强的热带生物科学研究和医学院,切实地充实台大医院的教学
与服务。当年奠下的基础至今仍是坚强的。
到台湾三个月之后,在台大外文系面对着那两屋的书,开始一堆一堆地整理,一本一本地看,大致作个归类,其实是个很能忘我的幸运工作。但是,我的心是飘浮状态的,下了班,沿着榴公圳往和平东路、青田街走,心中是一片空虚,脑中起起伏伏想着:寒假要不要回上海的家?回去了要不要再来?再来,除了搬书,没有任何需要我的事。在台湾大约只有六个人知道我的存在。满怀愁绪,落寞孤独的一个人,在黄昏的圳沿走回一个铺着日本草席的陌生房子。:-):-)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除夕那天,锁上外文系的门往回走,天黑得早,到了青田街巷口,靠街的一间屋子灯已亮了,由短垣望见屋内一张桌子围坐了一家人,已开始吃年夜饭。那情景之温馨令我想念北平的妈妈、妹妹和上海的爸爸,思及我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独立”,眼泪涌出。疾行回到马叔叔家,餐桌坐着几位单身来台的长辈,喝着日本人的温热的清酒。
新年后某一天午后,我这全然的孤独有了改变。
那天,雨下得不停,百无聊赖之际,我穿上厚重的雨衣,到巷口和平东路搭公共汽车去荣盯(今衡阳路、宝庆路、博爱路一带)买一些用品,那时只有三路公交车在警察派出所门前(六十年后的今天仍未变)。
雨下得不小,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女子等车。她全身裹在雨衣里,雨帽也拉得很低。车子许久不来,我就看看她,在那一剎那,我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也看我,我们几乎同时问道,“你是武大的杨俊贤吗?”,“你是武大的齐邦媛吗?”
如此奇妙,我找到了连缀过去的一环。
杨俊贤是早我两届的经济系学姐,在女生宿舍见过,但并没有交往,她随姐姐来台湾进入电力公司会计处工作。同来台湾的还有她的同班同学余贻烈,在台湾糖业公司营业处工作,两人已订婚,那时都住在姐夫戈褛江(我们叫他戈桑)农林处的日式宿舍,大约是青田街九条通,与马家只隔三、四个巷口。杨大姐希贤在师大家政系任教,是前三届的系主任。他们夫妇二人豪爽热诚,女儿戈定瑜(乳名宁宁)当时四岁,和父母一样经常笑口常开,有时给我们唱个幼儿园新歌加上舞蹈。戈家渐渐成为对我最有吸引力的温暖之家。许多年后我教英国文学史时。每读到十三世纪比德(Bede的《埃德温阪依记》,念到他们形容信奉基督教前后的景况就如飞进宴饮大厅的麻雀,厅里有炉火有食物,飞出去则只有寒冷和朔风,正如我一人在台初期的感觉。
过年后,俊贤和贻烈邀我同往参加武汉大学旅台校友会。那时在台数十人,多数是理工学院和法学院的早期学长,在政府机构工作,或者教书。知道我刚毕业,来台湾不久,会长李林学(化工系毕业,在石油公司任高职,对来台校友帮助谋职安顿,照顾最多。享高寿,可以说是校友会的灵魂人物)请我报告一下近两年母校情况。我站起来就我所知作了个报告。当时在座的有一位电机系学长罗裕昌。在铁路局工作。据他日后告知,当天他在校友会看到我,下定决心要娶我回家。
校友会后三、四日,他和谭仲平校友(机械系毕业,在乐山团契与我见过)到青田街马叔叔家来看我。客厅中坐了一阵,我并末在意,但下个星期又来一次,邀我去拜访杨俊贤,在她家坐坐谈谈来台校友近况。他们三人同届,是在乐山毕业的最后一届,又都是最早来台湾的技术行政人员。所以共同话题很多,对我这不知世事的文艺青年都有些识途老马的架势。我们在台湾相聚整整五十年,他们对我的这种保护心理始终未变。
这时是寒假了,我自除夕在街角看到那家人吃年夜饭的情景,心中就盘旋着回家的念头。先回上海,也许妈妈终会和爸爸再回南京重建我们自己的家,我也可以安定下来找一个工作。所以我就丢航空公司用回程票订了一个一周后的机位。回到青田街,马叔叔说,“台大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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