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作者:齐邦媛_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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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您,十五年如一日。
十五年来,于快意时未忘您。于失望时未忘您,
饥时寒时哭时笑时更未忘您。
今在狱中遥祝您身体如春风般的强健,
默祷您事业如秋月般的光辉:
王非凡敬书 于北平敌牢
一九四五、七、七
这幅字写于胜利前一个月,我珍藏至今。这些人在伪满洲国做国民政府的地下抗日工作,九死一生,终熬到抗战胜利,由广阔的东北家乡到上海来,我的婚宴是他们最后一次聚会。几十条热血汉子,大声地谈着“挟着脑袋打日本”的艰辛往事。在上海所见,他们心中大约也明白将进入另一场噩梦。这些当年举杯给我祝稿的人,也就是我父亲晚年萦绕心头,使他端起酒杯就落泪的人。
婚礼后十天,我乘船回到台湾。此时已全无犹豫,回到原有工作,在已熟悉的台北建一个自己的家。父母不再担心,朋友们觉得我离开人心惶惶的上海,在“海外”有一个生活的目标竟是可羡之事。我也从此对人生不再有幻想。
回到台北,先借住在铁路局电务科长郑兆实先生的家。大约一个月后,带着我们最早买的家具,一桌、两椅、一张双人床和小柜,搬人我们的第一个家——奉准将台北电务段一间大仓库用甘蔗板隔成两家,暂用宿舍靠街的一户,另一户是新科长李枝厚先生一家,有六个小孩,全是很好的中小学生。
台湾糖业公司出产蔗糖,赚回大量外汇是国家收人最大的经济来源之一。榨糖副产品用来大规模养猪,制甘蔗板等等,对台湾的贡献真是巨大无比。而台糖生产的甘蔗板,在当年解决了无数新来人口的居住问题。唯一缺点,当隔壁家孩子嬉戏玩闹,推了隔间用的甘蔗板,我这边的屋子就变小了……。
我记得那隔成三小间的新家,外面是厚重的木板墙,位于很热闹的延平北路口,右边是警察派出所,与铁路局隔街棺对。墙外一条街通往后火车站,半条街摆满了摊贩,最多是布贩。还有一些菜贩。早上买菜人潮之后,布贩开始大声用闽南语吆喝,“一尺二十块!一尺二十块!真俗!”伴随着把裹着木板的布匹展开,啪啪地摔在摊子上的声音,十多个声音此起彼落她一直喊叫到下午两点左右,拉黄包车的嚷着“边啊!边啊!”灌满了我的陋室。
不去上班的周末,墙外的生意更是鼎沸,常常我只得逃出去到处逛,沿着延平北路往下走,到迪化街,再远望淡水河入海口。看熟了台北开埠的商业旧街,和在湖南、贵州、四川逃难时所见的城市很不相同。台北的店面比校小,紧紧靠着,很少门洞、横匾之类的间隔。前半段以布店和金店最多,后半段以干货为主。有时,我们会走一半路右转到圆环,开始喜欢肉羹和炒米粉。但这些吃食和东北人的饺子一样,在四川人心中,是不能当饭吃的。我们晚上一定要在那加搭的小竹棚厨房烧饭煮个汤才像个家。
晚上饭后,裕昌去修各种送来的真空管收音机,我读着带回家的书。有时我会写一点日记,每提起笔,心中就洋溢着悲秋意味的忧伤,过几天再看看就撕掉,不合自己的文学标准。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两个月,突然接到爸爸寄来快信,说妈妈带两个妹妹将在月中到台湾来看看,上海生活已很不易应付了。
圣诞节前数日,妈妈先带小妹乘飞机到,大妹跟韩春暄伯伯一家带着家中行李搭太平轮随后亦到。住在我那陋室虽不够舒适,却是我一九四四年离开重庆去乐山上二年级之后,真正和妈妈一起过自己的日子,吃自己想吃的“小锅饭”,喜怒哀乐可以如此单纯,幸福的团聚。
大陆是回不去了,爸爸在台湾的朋友帮我两个妹妹办台北一女中插班手续。寒假后,宁媛上初三,星媛上初一,比后来的人早一些安顿。京沪渐渐撑不住了,政府迁至广州办公,事实上已作迁台打算。爸爸直到大势已去才搭最后飞机来台湾。

5、一九四八,接船的日子
大约自一九四八年底起,我们开始忙于“接船生涯”。
差不多每次中兴轮或太平轮由上海开来,裕昌就用台北电务段的卡车去基隆码头装回一车行李,最多的时候,堆在另一个仓库的行李有一百多件。包括曾经参加我们婚宴的长辈。《时与潮》同仁,胜利后回乡当选立法委员、国大代表者,有一些是来教书的,办报和杂志的文化人,大多数都来台湾了。爸爸嘱咐我们尽力帮忙。省政府也下令各运输单位协助,所以裕昌向铁路局报备用卡车接船,也是责任范围。
我们那距台北火车站只有三百公尺的家就成了一个最方便的联络站,那小小的二一坪左右的“客厅”总是坐满等人、等车的客人。最初妈妈还留人吃饭,后来实在应付不了。就只能准备永不枯竭的热茶。客厅甘蔗板墙上,钉了无数的联络地址,遍及各市的客栈、机关名字……那种情况和十年前我们逃难到汉口的情况十份相像,只是台北没有警报,没有轰炸而已。
由胜利的欢愉到如今这般景况,很少人想到从此将在海岛度过一生。幸运的,带了父母和妻子儿女,有一些是单身先来“看看再说”,自此与家人终生隔绝,那堆在台北电务段仓库的几件行李就是他们全部的故乡了。
我最后一次去基隆接船是一九四九年农历除夕前,去接《时与潮》社的总编辑邓莲溪叔叔(邓熔璇因生产,先带儿女已来台湾)和爸爸最好的革命同志徐箴(徐世达,战后出任辽宁省主席)一家六口。我们一大早坐火车去等到九点,却不见太平轮进港,去航运社问,他们吞吞吐吐地说,昨晚两船相撞,电讯全断,恐怕已经沉没。太平轮船难,前因后果,至今近六十年,仍一再被提出检讨,我两人当时站在基隆码头,惊骇悲痛之情记忆犹如昨日。
这一段“接船生涯”是个很奇特的新婚生活!我们两个原是相当不同的人,天南地北来到海外岛屿柑逢,还没来得及认识彼此,也几乎还没有开始过正常的小家庭生活,就投入我父亲最后的“革命行动”的激流了。他自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开始,就组织、动员抗日革命,如今一切努力成为泡影,而有些多年同志仍说在他领导下东渡台湾,续求再起。在我父亲心中,女婿全力接待来台之人,和我母亲在南京每周照顾黄埔的东北学生一样,都已被他纳入革命组织成为支持义勇军,溃败时上阵去抬伤兵的。我那时看着裕昌在基隆、松山机场轮流跑,仓库里行李堆积至房顶,工人们搬进搬出,他指挥、安排一切,从末对我抱怨,与我母亲和两个妹妹也柑处融洽。这个局势绝非结婚时所能预见,奠定了我们婚姻中的“革命感情”,我称它为“稳定基金”的第一笔存款。■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这一年我父亲终于来到台北,哥哥随《中央社》到广州,与新婚的嫂嫂王序芬也先后来台,在我陋室落脚一阵子后,父子合力以十多两黄金在建国北路小巷内“顶”了一所日式房子。比我甘蔗板隔成的宿舍略大一些而已。两代同住至爸爸得到立法院配给的板桥自强新村一户水泥平房,将建国北路房子“顶让”出去,所有钱投入迁台后《时与潮》复刊,他仍然乐观地认为奋斗必有前途。
数月后,铁路局在台北调车站后方空地盖了几幢水泥墙和地板的宿舍,配给我们一户。我们喜孜孜她去住了三天左右,才知道每次调动火车头,黑煤烟就灌进屋内,尚未消散,下一辆又来灌满。我咳喘复发,无法住下去,又逃回甘蔗板的家,但也没有权利再要求配发宿舍:
临时住此当然不是长久之计,我的身体竟日渐赢弱。那时有一位大陆来的名医韩奇逢。他在抗战时曾捐飞机报国,在火车站前方应诊。爸爸觉得中医不够科学化,妈妈半强迫带我去看他。他不费劲地把把脉说,“你这女儿,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我母亲连连点头说,“对,对,这孩子先天不足月,小时候长年生病。”他叫我吃他那著名的乌鸡白凤丸,一定强壮。我回去也没有认真吃多久,身体瘦到只有四十公斤出头,却在新年前发现怀孕了,必须找个定居之所。

6、青春作伴还不了乡
这时大陆已全沦陷,毛泽东在天安门宣布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定都北京(民国十七年北伐成功时改为北平),声言要“解放”台湾。台北成了谣言之都,在我们“接船生涯”的极盛期(实际上,六十年后明白,那是中华民国最衰败的年月),经常在我们那甘蔗板客厅出没的,有几位《中央社》的记者,是我哥哥的朋友。他们在胜利那一年大学毕业,对国家前途充满了乐观的期待。全国都认为,八年艰困的抗日战争都打过了,延安出来的共产党不是太大的问题。而这些年轻记者向往着自己也有机会像他们所钦佩的《中央社》名记者律鸿起,在抗战初期冒长江上日舰之炮击与枪林弹雨,随守军步行于硝烟瓦砾中,通过即将炸毁的桥口,写出著名的采访稿《暂别大武汉》鼓舞国人:“我们决在长期抗战中战胜日军。”全国报纸均予刊载。一时洛阳纸贵。
陈嘉骥和我哥哥这一代的随军记者,在另一场战争中,看到杜津明、关麟征、孙立人、郑洞国、廖耀湘等名将。指挥作战,深入战场,见证那数十万人在严寒中的艰苦与牺牲。其中与我全家最好的杨孔鑫,自重庆时代孤身离开河南家乡到大后方读书,与我哥哥政大外交系同学,抗战时是我沙坪坝家中常客,是我母亲?记着不能让他饿着、冻着的人。他后来派驻巴黎、伦敦特派员。回台北公差时,到我家如同回家。另一位我全家老少全喜欢的郑栋,战后派往希腊大使馆,已升任二等秘书,跟着文学译著名家温源宁大使,练就一身极好语言、外交基础,可惜随着国势,失去了发展的机会。他未来台湾,在国外谋生、漂流,未能伸展志业。
和我哥哥同去东北的随军记者陈嘉骥,性格明朗,河北人,但是他的国语也不合北京人标准,速度也不够快捷。对事爱作研讨,最爱辩论。他辩论有一独特难忘风格,即奋战不休,今日输了,明日再来。继续辩个畅快,但是他语不伤人,不伤和气。来台湾之后,仍难忘情东北战地记者三年所见,曾写了《白山黑水的悲歌》、《废帝,英雄泪》、《东北狼烟》等书。二000年自费重印《东北变色记》。以亲临目睹且曾报导之史实整理成一份相当翔实且客观之信史,在自序中说。“退休多年,转眼已届八旬,每在闲时闭目遐思,仍多为东北往事。在撰《东北变色记》时,每因东北不应变色,而竟变色,搁笔长叹!始则误于苏俄背信,再则误于美国之调停,三则误于将帅失和……终导致号称三十万大军,在俄顷之间崩溃于辽西!”那三年所见,场面之大,风云之诡谲,是他三十年也忘不了的血泪史。
这些《中央社》的记者当然有许许多多新闻,能上报的和不能上报的,汹涌而至;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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