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的手指上已经生了冻疮,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她站起身,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案上。
“天色不早了,我这就下山。绿萝生来微贱,却不想今生竟然也能盼来出头之日,可见运命之事最是无常。即便一时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也不能说不会时来运转,这些道理,公子自然比绿萝清楚。”
苏还不禁微笑:“多谢绿萝姑娘。”
绿萝见他郑重其事地收起银子,心中很是欣慰欢喜,带着贴身的丫头出了寺门。
又坐了小半个时辰,华龙寺游人渐少,苏还收了摊子,拿了一些钱交给殿前的小沙弥权作香火钱。龙华寺主持无悲大师与他父亲苏湛是旧识,苏还走投无路下便厚着脸皮向他央求来这一解签的差事。闲暇时,他又画些山水人物画带到集市展卖,如此这般才勉强度日。
走出寺门时,暮色已经四合。华龙寺本在半山,凿出的石阶弯曲地通到山下。此时,山间腾起薄雾,石阶通路浸浮在雾气中。苏还渐渐加快了脚步,静祯应该做好了晚饭在等着自己。
平日里盏茶功夫就可以下到山底,再走上半里路就进了城。
今日不知为何,脚下的石阶仿佛无穷无尽。
苏还不禁有些焦躁,一脚下去竟然踩了个空,斜拉里滚下了一道缓坡。一时间天地旋转,直到扯住了一个老树虬根,这才止住了下滑之势。苏还坐起身,未觉身上有何疼痛,就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树叶泥土。此时天气刚刚回暖,林地吸了雪水有些湿漉漉的,他这一滚,棉袍便已肮脏不堪,袖子也不知被什么刮开了,一滚就是一身的狼狈。
苏还想顺坡而上,回到原路,却不知为何再也找不到下山的石阶,走的远了些竟失了方向。残日尽沉,树林里光线昏暗,一团团灌木轮廓模糊,其间或有小兽刮动枝桠,发出轻微的响声。
这条路他走的极熟,却不想连龙华寺都找不到了。苏还有些担心,不是因为连回到寺里寻个僧房挤上一宿都做不到,而是他讲明了今日下山回家,静祯见不到他,定会以为他死性不改寻欢作乐去了。
正懊恼处,突然不远处透过一点光亮。
苏还心中大喜,快步走上前,即便问不到路,借一盏灯火也好寻路下山。
“酒宴想是已经备好,大君吩咐务必请他人来,如今找不到人,回去如何交代?”声音透着少年人的稚嫩清亮。
另一个声音怯怯道:“看门僧说是早就下了山,我俩一路来也没遇到。这样回去禀报,大君一定认为我们贪耍误事,恐怕下次不会轻易派给我俩出山的差事了……”
说话间,苏还已经走到两人近前。两个浅黄衣衫的十一二岁的童子一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垂头丧气的地走来。
见了他,其中一个呀的一声就躲在了另一人的身后。
那个胆大些的提起灯笼照向苏还,惊道:“你是人是鬼?”
灯笼晃得苏还睁不开眼,灯笼上一个鲜红的龙字在他脸前晃来晃去。苏还用手挡开灯笼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这般的没规矩!”,他嘿嘿一笑,“要是鬼怪,早就吃得你们皮也不剩!”
这原本只是句玩笑,但两个少年却明显受了惊吓,身体不住抖动。
突然,那个躲在同伴身后的小童叫道:“火赤,这不正是苏公子么!”被叫做火赤的细细端详了几眼,也咦了一声,随后两个竟然拉着手欢叫着蹦跳了起来。
“他现在是邋遢一些,可是我见过他的画像,不会记错!玉斑,这下我们可不会受到大君责罚了!”
他们竟然认识自己,看他们穿戴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仆童,但今时今日的权势富贵之家谁又肯和他苏还扯上关系?苏还不禁狐疑满腹,但两个童子玉雪可爱,一派浪漫,他心下觉得好笑,疑虑因此少了几分。
两个童子牵了他的手向前走去,嘴中不住嚷着快些快些。
苏还扯住了他们两个道:“你们找的真是我?没有弄错?”
赤炼一脸不耐道:“怎么会错!你可是姓苏名还,家住在月浦镇百步桥头,家里还有个长得娇滴滴、性子却凶巴巴的小娘子的?”
苏还愈加惊奇,不过这孩子竟然如此形容静祯,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不觉又被他们拖出了几步。
“你家主人又是哪位,请我又是做什么呢?”苏还再次停下了脚步。
玉斑笑道:“苏公子真是啰唆,我家主人是你们苏家的旧识。备好了宴席只等你去了开席呢!”
两个人拉着苏还走了几步,就走上了石阶。苏还暗暗想道:“怎么自己转了那么久,竟然看不到石阶就在眼前?
当那两个小童带他走上一条石阶路分出的岔道时,苏怀终于警觉起来,这条路他走了不知多少遍,这里却从来没有一条岔路。
苏还笑道:“我才记起,我家里做好了烧肉等我回去,替我谢谢你家主人,我们还是改日再聚吧!”
赤炼道:“我家主人宴席上的菜肴,即便是皇帝老儿也不曾尝过,苏公子怎么这般的没见识,几块烧肉也弃不得!”
胆小的玉斑回过头来:“长生子、邱桂娘、独臂张、黄羽仙还有秦先生等恐怕已经等急了,单单就差了公子一个!”
苏还终于知道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的奇怪之处了,玉斑看向他的大眼黑白分明,如同汪着一潭清水,但是,却从来不曾眨一眨。
☆、长夜饮(二)
苏还想抽出手来,此时才发觉两个童子力气奇大,他竟然挣脱不得。脚下的步子快了起来,烟云雾霭中,他跌跌撞撞地被拉着前行。
不知走了多远,两个童子停下了脚步,苏还终于可以喘一口气,抬起头来,脚下却是陡壁深渊,他平日虽然胆大,此时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玉斑指着对面山顶的一处灯火通明的大宅道:“那便是主人家!”
苏还此时已经不再慌乱,既然被缠上,前面就是虎穴龙潭也得硬着头皮闯上一闯。
“我们如何过去?”苏望问道。
影影绰绰中看不真切,只是凭借点点如星的火光可以判定那宅院甚大,怕是坐落在静江城郊的苏家老宅也难以望其项背。苏还又想,他们可别叫自己从山崖上纵身跳下去,说什么那里活人勿近,却是一个死鬼的去处。
正想到这里,火赤突然推了他一下,苏还不及防备一脚踏了下去。一声惊叫生生哽在了喉中,但自己并没有如料想般落入深渊、粉身碎骨,而是站在了一座浮桥之上。
苏还双腿有些发软,他这边还在惊喘,却听见玉斑道:“苏公子果然好大胆子,人们到了这里,哪个不是叫得惊天动地!”两个孩子一起吃吃笑了起来。\\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苏还惊魂甫定,心道:这两个毛头果然缺乏管教。
火赤扣动门环,两个孩子到了门外便收敛规矩了起来,想是这家的管束还是颇严。开门的是一个眉目秀丽的少女,身上也是穿着浅黄的衣衫。看到火赤和玉斑就叫道:“可算回来了!大君已经问起过一次了!”火赤和玉斑顿时紧张起来,玉斑可怜兮兮地叫道:“竹枝姐——”
竹枝道:“放心,她今日心情还好,只是下次出去可不要这般拖拉。”她又直起身对苏望道:“公子,这边请。”
苏还随着她在曲折的回廊里行走,宅子虽然建在山顶,但却听不到一声鸟叫与虫鸣。一片静谧之中,苏还望着她手中橘黄的灯笼左右摇晃,不觉恍惚了起来。回廊旁的水池中,映出一轮圆月,水面之上似有什么在游动,划出银色的长长水线。这番景象,苏还似乎在哪里见过,细细回想,竟然感到全身冰冷。
这个地方他曾经来过。
有一个人牵着他的手,走过这黑暗而曲折的回廊,他仰起头就可以看见父亲紧锁的眉头。那时的苏还,只有六岁。父亲英挺而俊朗,谁也想象不出后来他竟会那般凄凉的死去。
那一天,整个静江城一片死寂。女人们按照习俗不能踏出家门一步,而家中的男丁则三三两两的走到街上或田埂上焚烧冥钱。
父亲昨天刚刚回到家中来,他果然带回一只京城里贩卖的游龙风筝。苏还心里很是欢喜,父亲终于不用日日陪着那个皇帝家的娇贵孩子了,想必会有时间带着他去捉那些动辄游入深水的狡猾的鱼了。
但第二日,父亲却一个人出了门。苏还远远跟在他的身后,父亲走到龙华山下停住了脚步。一个人从暗影之下走出,带领着父亲向山上走去。苏望慌忙跟了上去,两人走得太快,刚刚还看得到他们的身影,但眨眼间父亲和领路人却一同消失不见了。四周的树木长的都是一种模样,大声呼喊也不见父亲回答,苏还坐在一棵树下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他发觉有人走到自己面前。
父亲俯视苏还勃然大怒,但看着苏还哭花的脸最终不禁心软,就心事重重地牵起了苏还的手。
“无论别人问你什么都不要开口,别人拿给你的任何东西都不要吃。”父亲在他耳边反复的低声叮嘱,并严厉地要他保证。
穿过回廊时,苏还被水中来回游弋的不知名的东西所吸引,银亮的水线密密麻麻的向一处聚拢。月光下,一个细小的身影向水池中抛洒着什么。似乎听到了这边的脚步声,站在水边凸出山石上的人转头看向这边,却是一个身量还小的挽着双髻的小姑娘。
父亲扯动苏还的胳膊示意他快走,苏还慌忙小跑着跟上父亲的脚步。当他忍不住又回过头去时,水边已经空无一人。
苏还只记得和父亲走进了一座高阁,阁内已经坐满了人。
喧嚣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成坛的美酒被送了上来。父亲的酒杯空了就会被旁边的人添满,父亲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苏还向矮几上一盘从未见过的带着露珠的水果伸出手去,却被父亲狠狠地打在手上。醉眼朦胧的父亲面目有些陌生,他有些委屈更有些害怕的缩回手。
苏还的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他有些困倦就倚在父亲腿边睡了过去。醒来时,客人少了许多,父亲已经醉得趴伏在矮几之上。晨曦透过窗纸照了进来,但是儿臂粗的蜡烛依旧在燃烧,这个夜晚仿佛永无休止。
苏还推了推父亲,父亲却毫无反应,他有些后悔自己冒失的跟从。他又饿又怕,呆呆的坐在那里。突然有人轻轻地拽了一下他的后襟。他扭过头,却是在水池边见过的小姑娘在一根粗大的红柱后探出头。小姑娘摆摆手,示意他爬过来,他有些犹豫的地看了眼父亲,但还是鬼使神差的爬了过去。
柱子上缀着巨大的帘幕,躲在那里苏还感到了几分冒险的新奇。小姑娘掏出一个鲜红的果子给他,苏还咽了咽口水推了回去。
“这种果子,连鸟儿都可以吃的。”小姑娘轻声道。
苏还盯着那果子,咬了咬牙,带着壮士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