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原本以为可以和有春长久相伴,却忘了将他二人分开是这样的容易。更何况,她并不知道有春心意。那人行事无所顾忌,最喜自在来去,怕是根本不晓得她纠缠难解的心思。
婚期已定,避无可避。心中的忧虑愤懑,引得内火虚盛,小小风寒竟觑机成势,安桑月斜倚床头,昏昏沉沉中,仍做着手中绣品。安有春掀帘而入,在她身旁坐下,将半成的绣物从她手中夺出。态度坚决,言语却温和,责备她精神不济,何苦费这种心力。
他看清绣物上花样,面上却是一僵。
一鸳一鸯,相伴成双。
他眉目深黑如同远黛,却又透出一股子朦胧湿气。看不真、看不透,只引着人再靠近些。安桑月别开脸,声音嘶哑:这用来贺大哥新婚可好。
安桑月一直唤他有春,此时突然改口,有春也是一愣。他低头看那细密针脚,开口玩笑:两只野鸭恁的秀气。
安桑月突然悲从中来,紧紧握住他一只手。
她全身的力气并所有的希望都握在了这两只手中,心中翻转了千万遍的那句话终于从舌尖齿缝突围而出。
——有春,你可愿和我一起。
有春的笑凝在脸上,一点点淡去,溼潤的眼睛竟变得局促而疏离。他缓缓抽出了那只手,覆在了她的额头之上,轻声道:可是烧糊涂了?
安桑月心火渐熄。
她惯于审时度势,有时针锋相对,有时却也委曲求全。她此刻心中大叫,要自己承认,闭眼躺下,那么明日醒来,有春还是有春,桑月还是桑月。即使出嫁后,三年两载回家省亲,仍可以见到他。
只是心中计较再多,有的事却容不得人妥协。
安桑月猛地挥开他的手。
“你既不懂,便无需对我这样好。”
——
有春南下收取蚕丝,归期未定,但安桑月明日便要离开临沼。
安夫人为她定下的夫家虽然在就在邻县,却也需三日路程。
这一夜,安桑月辗转难眠。她披衣起身,游魂一般各处行走。
明知有春不在这里,却忍不住四处寻找,只觉亭台楼阁,花繁柳深都是他隐身之处。直至精疲力竭,拖曳的裙角浸透了夜露。
第二日天不亮,便有人前来为她梳头开脸。等一切收拾停当,她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给安夫人磕了三个头。匆匆一瞥,安夫人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安夫人不曾亏待她,陪嫁很是丰厚,还指了一个名唤珠成的小鬟在她身边陪伴。安桑月坐在颠簸的轿中,只觉一片片光影从眼前掠过,如同置身梦中。不知多久,珠成掀开轿帘,她才发现日已西沉。
前后并无村镇,一行人只得宿在临江山菩提寺中。
知客僧特意腾出一处小院。安桑月不饮不食,倒头睡下。
夜半,她猛地睁开眼。
她原想,既然有春心肠那样冷硬,她也舍弃他,从此山长水阔,再不相见。一时钝痛,总好过求之不得的折磨绵延无尽。
这时却明白,原来自己一副心肠全部留在了那人身边,仅剩个空荡的壳子,无论逃到哪里,都是如影随想的牵念。想到这里,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绕过熟睡的珠成,夺门而出。
黑暗中难辨方向,她寻不到山门,却误入了塔林。
菩提寺历代僧人的遗骨堆砌成塔,默然林立。山风于其中穿行,发出古怪的声响。安桑月兜兜转转,不见出路,冷汗浸透了衣衫。
有一人远远走来,安桑月如被施了定身法术,化成了一座石塔,拘囿着已近狂乱的心魂。她动也不敢动,只怕轻轻一动,便会自梦中惊醒,那人就会消失不见。
她身体轻颤,恶狠狠地看着那个身影,双脚如同生出了虬根。
那人形容憔悴,见她如此,很是无奈,口中轻唤:桑月,我来带你回临沼。
安桑月拔足狂奔,几乎是撞入他怀中,双臂紧紧箍住他腰身。忍了许久的泪水此时汹涌而出,呜咽声破碎不堪。
一只手缓缓抬起,在她背上轻抚。正如他们落入洗脂川后被救起,小小有春的手,一下一下拂过她的脊背,带着劫后余生的不安。
安桑月不记得有春的嘴唇如何反反复复落在她额角和眉眼。
她只记得不绝于耳的铃声。
悬在几座古塔檐角的铜铃在夜风中叮咚作响,空自提醒世人空、苦、无常和无我的佛理。
闻声应惊觉,闻声应欢喜。
而她心中,惟有欢喜。
☆、黄壤客(七)
安桑月忆起往昔,脸上现出微微笑意,竟是从未见过的旖旎姿态。“我性子自有古怪之处,又不知身世来历,别人眼中只是个不祥人,哪个又会将我放在心上?可有春竟对这样的我说——喜欢。你可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天上地下难觅的奇迹——”
她目光中的暖意渐渐淡去,落在魏不待脸上锥子一般,避无可避。“除了有春,我全没别的奢望。可你却害了他,我日日强作笑脸,心中却恨不得将你食肉寝皮!今日结局,我早有预料。高山深泽,随便将我扬到哪里,就算只剩下一把齑粉,怎知不会随风南去!”
魏不待勃然大怒,支撑着起身,却又倒在躺椅之上。他低喘几声,斜睇着安桑月道:“你这女人定是疯了!事到如今,怎的还是一口咬定我害了安有春!”
安桑月已被两个人扭住胳膊,口中兀自叫道:“你睡梦中透漏的只言片语做不得数的话,又怎么解释随你们同去湘南的伙计,无不得了重金辞工回乡?你吞他家产,让他寡母孤苦无依,难道是身为挚友的情谊?”
她话语未毕已被推到魏不待身前,仰起脸冷笑道:“是药汤溅出烫了手指,这才跌翻药碗,我全没有怜你性命的心肠。若是那样心慈手软,也不会害的你如今的模样!”
魏不待怒极,胸口起伏不止。合眼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了狂乱:“你想激怒我,一心求死,我却偏不成全你这份痴情!我若有不测,尼庵中青灯相伴数十载,或可消磨你这份烈性!”
他见安桑月惊惶失落,心中得意:“我是贪心,略施手段夺了安家铺子。原本想好好安置安家家眷,只因你的缘故,她们才落得如今这样的境地!”
——
第一次见她,她自安有春身后探出头,乌发盘成少年的发髻,发线处却仍留有茸茸的细发。睁大的眼中有些新奇,但大部分是不耐,带着不经雕琢的蒙昧。他站在楼上,却像被她俯视打量。
后来,她终于落在他的手中。欢好时,面对自己的折磨和戏弄,她的眼有时顽固地紧紧闭合,偶尔也会睁开。
睁开的眼直直透过魏不待,看向无处不在的一个死魂。
——
“——只不过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却从始至终不将我放在眼中!”
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安桑月从不掩饰、也不想掩饰的漠视。她的无动于衷和无知无觉对魏不待而言,与羞辱无异。心中的不甘,最初只是表现为对她玩笑般的撩拨和试探,谁知最终竟是自己的泥足深陷。
当日情形难堪地比照着今日之结局,魏不待感到疲惫不堪,挥手示意将安桑月拖出去。
正在此时,却听见一人低声道:“放开她。”
魏不待费力地转过头,终于看到了说这句话的那个人。
几个魏府下仆合围上来时,黄壤客本是站在姬羽身后。
眼见两人就要束手就擒,黄壤客却挺身上前。他的面具闪着的冰冷光泽,和他口中之言一样令人费解难懂。~~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魏不待眯起眼,诧异道:“你说什么?”
黄壤客举起右手,重复道:“放开她。”
他竖起的右手拇指上,是一个绿玉扳指,魏不待只看了一眼,一张脸瞬时骇得失了血色。
“你从哪里得到的?”他厉声喝道。
“魏兄忘性好大,这不正是我落入山崖时从你手上撸下的那只!”此言一出,众人都暗暗吃了一惊,但写在各自脸上的表情却精彩纷呈,大不相同。
魏不待刹那的慌张后,冷笑道:“真个不要命了!却算计到了我头上。你若以为听了些疯言疯语便可换得些好处,真是打错了算盘!”
黄壤客并不接腔,仿佛在自言自语:“那匹玉面花骢最是乖顺驯服,却突然如发了狂一般。原来是有人将水银注入了它耳中……”
魏不待半张的嘴,透露出他难言的隐秘和恐惧。
人们终于察觉出黄壤客在说些什么,抓住安桑月的两人早已松了手。许多含混暧昧的眼神在仆从中交换,刚刚听到的似乎是一场死亡的真相,是临沼城暗暗流播,却不可证实的传言。
“全都下去——”魏不待的声音沙哑,带出微妙的颤音。“在外窥看,就剜了一双眼……”
仆从们虽然心中激荡,但对他的话却还是怕的,只能鱼贯而出。园中霎时仅剩黄壤客、魏不待、安桑月连同姬羽四个人。
如同应和他的话,树梢的枝叶随着不知何时扬起的风狂摆,哗啦啦的碎响中,黄壤客的虚弱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清晰。
“我落在地上,滚了几滚,翻下山崖。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攀住了一块凸出的山岩——”
魏不待牙齿已在打颤,半响说不出话来。却是姬羽从旁问黄壤客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黄壤客道:“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名字又有什么要紧。无论何人,终归是黄壤之客。”
他又逼近一步,对魏不待道:“你亲眼见我跌下去,自然料不到我却又回到了这里。”
魏不待嘴唇开合,反反复复只是“怎么会”这三个字。他不由自主想向后挪动身体,但数月的瘫卧,双腿已经僵硬萎缩,惊吓之下更是难动分毫。
黄壤客缓缓将脸上的面具揭去,现出那张丑陋面孔。“有人拼合了摔成一团的血肉,为我重接筋骨。形神俱毁,本该归附地府。但那人大神通,又将魂魄拘入已死的身体,让我非人非鬼的寄生于世。”
魏不待突然怪笑出声:“你生时便处处受人眷顾,不想死后竟也有这样的运气!多说无益,我害你如此,你尽可将这条命拿去!也遂了那贱人的心意!”
他一副引颈受戮的神情,眼睛却瞟向安桑月。
黄壤客道:“你虽然在玉面花骢身上做了手脚,害我跌下山崖,但当我扣住山岩身体悬空之时,却又伸手来救。只因这一点,便留下你的性命。更何况,你今日形容,冥冥中分明已有报应。”
黄壤客言毕,身形微顿,终于转向安桑月。
安桑月此前疯魔了一般探求着安有春之死的真相,此时却只是安静地站在解池边。衣袖被风扬起,露出雪白的小臂。
黄壤客刚踏出一步,她却受惊般向后退去。
漆黑的眼珠四下乱转,唯独不落在黄壤客身上。
这个陌生人,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