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春么?
虽然她怀疑过,更因此设计派人摘去他的面具,但一旦他亲口承认,安桑月却满心酸楚和恐惧。
既是有春,为何不早早言明?摆个草人在那里,几次三番的欺瞒戏弄。
看她歇斯底里,可是有趣?
有春死了,她可以玉石俱焚地为他讨一个公道;但如今他死而复生一步步走近,却将她逼入了一个死局。
她不在乎有春换了一副形容,只是她已舍弃了太多东西,早不是当初的安桑月。
当黄壤客发觉,无论如何也拉进不了二人之间的距离,终于停下了脚步,安桑月已经颤巍巍站在解池边缘。
水池中漫起的水汽,与她衣裙几乎连成了一体。
突然间,四散的水汽突然凝结成形,恰如自水底探出的细长的红舌。那东西卷上安桑月的腰肢,瞬间便将她拖入水中。
——
“桑月!”
远远传来的声音为何竟像出自魏不待口中?
安桑月吞下大口大口腥涩的池水,她虽奋力挣扎,无奈脚腕似乎被什么缠住,不断将她向水底拖去。
神志昏沉中,有人揽住她腰身,将她托起。
头颅露出水面,模糊视线中晃动着一人的侧脸。
面容并不真切,看着更是陌生。
索性闭上眼,熟悉的温暖气息却助她立刻将那人认出——
有春……
安桑月尚不知自己是真的发出声音,还是只是在心中呼唤,便失去了意识。
——
池底隐隐传来咆哮之声,团团红雾蒸腾而起,将黄壤客和安桑月包裹其中。明明只是层雾障,却坚韧如网,黄壤客扯着安桑月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姬羽胸口的铜镜嗡鸣声渐响,仿佛正与池水中的诡异声响一较高下。这一次,与其说是他不自觉地取出铜镜,倒不如说是古镜自己挣动而出。
姬羽忍着烧灼般疼痛,紧紧握住镜子边沿,刺目镜光霎时笼住了整个解池。红色雾气从池中腾起,挣扎扭动却也寻不到出路。渐渐地,雾气凝聚成团,猛地撞破了镜光笼罩。
雾气中传来令人胆寒地厉叫,在空气中浮动,仿佛突生了尖锐牙齿的野兽。它晃了晃,来势汹汹地向姬羽扑来。
姬羽只觉那团雾气瞬间便来到眼前,如张开的巨口,势要将他吞下。就在此时,镜光一转,晃得他睁不开眼。
似乎有什么大力撞入镜中,姬羽手臂酸麻,古镜几乎脱手而去。退几步才止住后退之势。
眼中尽是飞掠的红色光影,良久,姬羽才复又能视物。
他快步来到池边,将安桑月从筋疲力尽的黄壤客手中拉上岸来。
握住的手腕冰冷,再无脉搏。
安桑月面白如纸,双眼微张,瞳光已然开散。
☆、黄壤客(八)
黄壤客上了岸来,双腿一软跪伏于地。面具已于挣扎中不知所踪,失去遮掩的面孔触目惊心地展露在人前。狰狞的伤疤盘踞在他左侧脸上,被牵连下垂的眼睛空洞无神地看着已无气息的安桑月。
姬羽不忍再看,正要起身,却听黄壤客道:“那东西奔逃之时,从她身体中穿过,震得她神魂离体……”
他又扯出一个笑来:“这也不打紧,有人推算出了这场劫难,早传了我一个破解之法。”
安桑月身体渐冷,已无法救治,他又有什么手段能够让她起死回生?
姬羽皱眉看他颤巍巍从怀中摸出一样竹筷长短的小剑,除去外鞘,现出薄冰一样的锋刃。
黄壤客握着小剑,垂直在安桑月心房之上,那只手竟抖个不住。他似是想刺下,却没有足够勇气。
姬羽冷眼旁观,心中疑惑:“黄兄这是在做什么?”
“此物可聚离魂,是死中求生的灵物。”黄壤客道:“只不过——它许你一线生机,却也要一样东西作为报偿。”
姬羽不禁追问:“是何报偿?”
黄壤客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安桑月,苦笑道:“它要的只是人心执念。它固然可救人于生死边缘,但转醒后,爱执也好、恨执也罢,都会因它烟消云散。所以又唤作——恨消爱弭。”
姬羽沉声道:“你那般犹豫,是因为即便魏夫人可以复生,却终会忘了你……但你又怎知,她愿意这样生存于世?”
黄壤客愣了愣,但很快又坚定道:“既有法子救她,我又怎能不去一试。更何况,她若忘了那些不堪过往,忘了安有春这个人,却是件幸事……”
他口中絮絮,却像在说服自己,终是合上双目,奋力将恨消爱弭刺入安桑月胸口。
锐利的锋刃切入骨肉竟没有一丝声响,好似薄冰融化在春水之中。安桑月身体猛地一颤,微张的双目缓缓闭合,随胸口渐渐有了起伏。
黄壤客嘴角牵起,似在微笑,眼中却是无边的荒寂。
姬家世代巫医,行事奇险。但生无鬼眼,即便对家族承袭的幽冥秘辛,姬羽也是心存疑虑。今日眼见这样的奇事,姬羽心中却是大震。
“黄兄好像深知池中异物的根底?”
黄壤客站起身,沉吟道:“这里便是黄帝诛杀蚩尤,分裂其身之地,所以名“解”,而蚩尤的头颅更是被葬在这里。岁月无尽,那头颅已朽烂化泥,若不是镇压其上的宝镜机缘巧合被人带离,这股戾气本没有重现人世的机会。”
他打量着姬羽神情:“如今戾气尽数吸附到古镜之中,这处池水总算恢复如常。”
姬羽笑了笑:“黄兄原来早就知道姬羽底细,就连我身上带着面镜子也清楚得很,邀我同行怕也是计划好的。只是这些事情,黄兄又是从何得知?”
黄壤客的眼睛愈加幽深,缓缓道:“我本已注定是乱石间的一堆枯骨,但有人却为我重塑身形,再聚神魂。安有春已死,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是活死人黄壤客。前尘俱消,无处可去,也只有那人肯收留我,我便拜入了他门下。公子行踪,正是家师告知。”
姬羽道:“却不知尊师名讳?”
黄壤客垂目道:“孤照山夏无且。”
虽然心中隐隐有所预料,但从他口中得以证实,却让姬羽愈加疑惑。夏无且本是古镜之主,自己此番前来孤照山,是想探知镜中真相。那镜中人究竟是谁,可是母亲封隐娘?若是她,又怎会映在镜中?她当年又是为了什么盗镜下山?
可此时,他更想知道的是,为何他一举一动都好似全在夏无且掌握之中。
黄壤客看他若有所思,又道:“无论如何都是黄某欺瞒在先,姬公子理应怪罪。”
姬羽从纷乱头绪中挣出,笑道:“是我一心想见识黄兄招魂之法,怎能怪罪他人?况且你并无害我之心,姬羽又何必斤斤计较,自寻烦恼。”
黄壤客眼睛瞬间一亮,指向一处:“那黄某可否觍颜再求公子一事,救这人一救?”
姬羽偏过头,就看见魏不待伏卧于地。
刚刚安桑月被卷入池中,魏不待大喝一声,翻身从软榻上滚落。他挣扎着向前爬行,几乎耗尽了力气。他低着头,旁人看不到他神情,此时闻言,却将脸孔缓缓扬起,恨声道:“你心中恨不得我死状凄凉,此时又何必惺惺作态!”
黄壤客脸上仍是没有一丝悲喜,淡淡道:“虽然你害我跌落深崖,但毕竟还曾伸手来救。只因你良心未泯,我心中便也还存有往日的一份相交之情。”
魏不待凶恶的表情再难支撑,他颓然地伏□,拱起的肩胛不断颤动。看似垂头闷笑,却又间或有破碎的呜咽传出。
黄壤客闭上眼,话锋一转,问姬羽道:“公子定是知道他身中何毒——”
姬羽长叹一声,道:“昨夜那青禾曾提起,魏不待喜食鹧鸪。而鹧鸪却常以乌头、半夏等毒草为食。魏夫人定是以这些药草喂养鹧鸪,然后入厨烹制。年深日久,这才促成了魏不待如今病势。”
黄壤客道:“可有法解?”⌒⌒
姬羽点了点头。他一面收镜入囊,一面努力回忆在家中读过的祛毒的良方。突然,他身体仿佛瞬间僵硬,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中古镜。
镜中女子已然消失不见,只是映出他惊惶诧异的神情。
——
临沼城的世家大族多居住在城北,而最繁华的街市却落在城南。
黄壤客在人群中缓步穿行,脸上还是那个冰冷无温的面具。但若有人大胆细看他眼睛,便会从中窥见与鬼气森森的他极不相称的暖意。
他于一家酒楼前停下脚步,匾额上题的是正是钓鳌楼三个字。
上了二楼,他径自来到东首第一间雅阁前,想也不想便推门而入。
靠窗座位上的人正怀抱着乐娘哝哝低语。
他这样无声无息地闯了进来,那乐娘自是吃了一惊,慌手慌脚扯好了衣裙,连带着桌上的琵琶也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乐娘急匆匆奔了出去,却也不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黄壤客对惊起一对鸳鸯毫无愧意,走到桌边捡了张椅子坐下,更从容地自斟了一杯酒水。
那人被扰了好事却不恼怒,只是以手支颐,挑着眼皮泛红的双眼看着他将那杯酒慢慢喝下。然后才拖长声音道:“你却是故意的么,怎么掐算得那样准确?”
黄壤客仿佛此时才发觉屋内还有另外一人,拱了拱手道:“秦师兄说笑。”
那人咧嘴笑了笑,满面□泛滥开来,不是秦早又是哪个?
秦早凑近了一些问道:“此番下山,可是‘恨消爱弭’?”
黄壤客垂眼道:“这四个字,即便是师傅他老人家也未做到。他要我恨消爱弭,也只不过是要我打开心结,从此潜心修道。”
秦早眼中带笑,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我却不明白,当日你为何决心投身步天门?在我看来,重入轮回总好过做一个活死人。”
黄壤客突然噤声,良久方道:“轮回无尽,一旦错过,几时才能重聚。若是修得长生,却可以伴母亲和桑月终老。”
秦早笑得全没心肝,摇头晃脑道:“暗中默默观望,也算陪伴?这样的打算却也只有你做得出,果然无趣得很……”
他目光转向窗外,突然问道:“姬家的小子怎样了?”
黄壤客又将杯子斟满:“戾气尽数被吸入古镜,只待五面镜子聚齐,师傅便可如愿再见荧惑守心之象,静待兵乱再起。……姬公子他有些失魂落魄,但却仍是用心医治魏不待。”
秦早嗤笑一声:“他便是如此才会惹得许多麻烦上身……与他一处倒是轻松自在,只是不可长久了……”
从窗口看下去,人们熙来攘往,看似漫无目的,但心中定有方向。
秦早懒懒靠在窗边,笑容浅淡得有些落寞了。
——
石虎坐在槐树下,碎金般的光斑只落得他一身。
他打了个哈欠,勉力睁大眼睛盯着城门处。
胡大嫂逗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