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谜迷,却无半分清明的样子。姬羽一时束手无策,额头便浮起了一层薄汗。
卖冷淘的胡大嫂赶上前来,一面拉扯那老妇,一面道:“安夫人,这确实不是你家大公子!你这样这般惊扰客人,却叫我如何做生意!”
安夫人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回身把她撞了个趔趄,厉声喝道:“你们先是骗我说有春跌下悬崖死了,如今见他好端端的回来,又要来害他!”
胡大嫂跺了跺脚,招呼了邻桌的两个农妇上前帮忙。几只手同时落在安夫人身上,却仍无法把她拉开。
“你可是怪娘当初不让你娶那个丫头?……她那样的出身,性子又不好,天生你命里的克星!……可既是你喜欢,娘拗不过,终是点头了啊!”
身体被那双手臂箍得死紧,而后襟处一点湿热渐渐洇开。姬羽愣了愣,只觉被那泪水灼得疼痛,忙开口要那几人停手:“可知她住在哪里?快些叫她的家人来便好!”
两个农妇中身着白底兰花布衫,身体浑圆的那个干脆地应了一声,拔足便向东面的矮树林跑去。
胡大嫂叹了口气:“她年纪轻轻便死了丈夫,只手把儿子拉扯大。谁又想得到,那样一个俊秀的公子,前些日子竟横死他乡。她得了消息便栽倒在地,醒来便成了这副模样。一个养女并偌大的家产全都陪给了别人,如今只带着一个唤作刘妈的陪嫁住在不远的农庄上。刘妈看她不住,她便跑出来……”
姬羽自幼没有母亲身边照料,听了这安夫人的遭遇,心中更感凄楚,便柔声哄她道:“我不会走,阿婆放开我,先坐下可好?”
安夫人怪笑了几声:“又在骗我!我要你不要远赴湘南做那笔生意,你执意不肯,终是……”
说道这里,她仿佛回复了几分神智。但步步逼近的儿子惨死的事实,又迫使她逃回浑浑噩噩的迷梦之中。她体力将要耗尽,却仍是抓住姬羽不放,手指几乎抠进他皮肉之中。
正进退两难,无可奈何之际,那带着面具的人突然站起身,走上前来。只见他挥袖在安夫人面上一拂:“你仔细看看,他并不是有春。”
安夫人打了个寒噤,不由松开了双手。她呆呆看着姬羽,半响才喃喃道:“真的不是……那我的有春又在何处……”
面具人牵着她的手,扶她在身旁坐下。姬羽暗暗吃惊,这安夫人方才明明几个人都难以压制,此刻又因何变得异常温顺?
不及细想,先前去找安夫人家人的农妇已带着两个人疾步而来。跑在前面的竟是刚刚用蝴蝶换了姬羽一碗冷淘的孩子,他身后气喘吁吁的瘦弱妇人,应是安夫人的陪嫁刘妈。
孩子跑得飞快,他先是看了看姬羽,目光又落在面具人身上,怯怯地停了脚步。刘妈赶上前,一巴掌拍在他后心上:“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同娘去扶夫人回去!”
孩子苦着脸跟在刘妈身后,便要扶安夫人起身。
安夫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瞪着刘妈道:“怎么越老越没规矩,有春是你随意打骂的么!“
刘妈叹了口气并不辩驳,倒是那孩子摇了摇她的手臂:“夫人,我是石虎!”余光又瞥见自己的娘在夫人身后举起了手恐吓,他顿时会意,乖乖地收了声。
刘妈匆匆向在场诸人道了谢,又特特向姬羽赔了不是,便扶着安夫人回农庄。
安夫人猛地挣脱了她的手,仿佛又把她看做了别人,指着她的脸冷笑道:“你名中有桑,天生的一个丧门星!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时心软将你抱回来养!不知你用了什么狐媚的手段,竟让有春迷了心窍,铁了心要娶你?更可恨的是,他出了门,你却不等他回来,没几日便嫁了那魏家的小子!我定要让有春知道,他放在心上的桑月,便是这样的水性!”
她口中一径骂着,一面牵着石虎的手走了。刘妈没奈何,只得远远跟在后面。
看那几人离去,刚刚去找刘妈的那个妇人舒了口气坐了下来,一边敲着腿,一边道:“说到安家的桑月,生得好一副标致模样,心肠却太硬了些。她已同安公子定了亲,但这边死讯刚传来不久,她便嫁给入了魏家。但退一步说,她也算是个精明女子,安家几处染坊尽归魏家,她不去享福,难道在这里陪着个疯婆子过活不成?”
另一个接到:“生得好又怎样,到底像安夫人说的,是个丧门星罢了。她过门这才几个月的功夫,那魏公子便也染上了恶疾……我听说,她亲生的娘,竟是个流犯,走到安家门前破了羊水,生下了她。爬着敲开了安家的门,求安老爷收留。安家对那桑月可说是有养育大恩了,结果又怎样,还不是被她克得家破人亡?”
跑腿的妇人此时也被勾起了兴致,压低声音道:“有人说她娘原是岭南高官的侍妾,家主获了罪,倒是忠心不离弃,跟着徙往漠北,这样推算,桑月原本也是官家小姐……”
另一个嗤笑了一声:“流犯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各处府衙又要按律羁押,这一南一北几乎耗上了一年。其中大多是悍匪强盗,都如绿了眼的狼,怎会放过她……要确定是谁下的种不是比登天还难?!”
两人嘟嘟囔囔,说到兴起全然无所顾忌。倒是胡大嫂看不过眼,立眉阻止道:“可积些口德吧!若非桑月接济,安家那三口日子便凄苦了!”
——
闲言碎语虽然噪耳,但姬羽却不想就此离开。他走到那面具人身前道:“方才多谢相助。”
面具人淡淡道:“不过举手之劳。”
姬羽索性坐了下来,笑道:“那阿婆失心的病症,若用药石调理,至少也要大半年的功夫,即便如此,也未必有就有奇效。兄台不知使了什么妙法,竟让她瞬间回复了几分神智?”
面具人缓缓抬起头:“她哀毁过度,三魂伤其一。我只是略施手段,加以安抚罢了。”
他留心看着姬羽神情,忽地一笑:“说来公子或许不信,我最善招魂。”
这一路行来,姬羽经历不少曲折风波,早已见怪不怪。眼前这人所说可算是奇闻,他却仍可安之若素。只是对着个戴着面具的人,姬羽却难以抑止好奇之心:“在下姬羽,不知是否有幸得知兄台大名?”
那人的眼神一黯,苦笑道:“在下——黄壤客。”
☆、黄壤客(二)
二
临沼城有两样东西很有些声名。
其一是穿城而过的洗脂川。相传前朝末代的君王在临危受命的将军倒戈相向,京城告破之后,仓皇逃到了这里,走投无路之下只得自戕于岸边。他带在身边的宠妃在这里洗去了口脂香粉,又剪了头发,立志遁入空门。但即便如此仍是保不住性命,被冠上“祸水”的罪名,生生绞杀。香魂已杳,却留下了一条空自哀哀切切、因此染上几分艳色的流水。
另一样,便是安家染坊秘制的唤作“见君羞”的红色细布。这种布料,不知用了何种工艺染制,灼灼的艳红色竟可以随着日光的强弱现出种种的变化来,正如少女娇羞面庞。不知从何处传出,身着“见君羞”可以常保夫君眷顾,恩长爱久。安家的布料本就奇特,加上这样的传言,是以临沼城左近的人家,若是女儿出嫁,无不重金购置一匹来缝制嫁衣。
安家的生意可以遍及各州府,便是有赖于“见君羞”的染制秘技。街谈巷议中,安府中有一个天然的染池,池水泛红,夜里将素白细布投将进去,第二日在朝阳初升时挑起,晾干后便是一匹“见君羞”。安有春死后,屋脊鱼鳞一般层叠无尽的安家老宅,连同那一方神秘的染池尽归魏家所有。
——
黄壤客道:“这次请我来招魂的,便是魏家的少夫人。也是刚刚那两个妇人口中的安家养女。”
姬羽与他并肩而行,此时不禁疑道:“黄兄是哪里人士?怎会对临沼的旧闻轶事这般熟悉?”
黄壤客笑道:“黄某虽然自幼习得些玄门秘法,招魂术小有所成,但世事总有意外,若是被些强魂厉鬼破了法术,主人家自然以为我是个江湖骗子。事前打探出个根底,危急时也可搪塞搪塞,不至于被棍棒赶出,颜面扫地罢了。”
看他安抚安夫人,确实有些手段,此时却又自谦自嘲起来。
他二人结伴入城,一路倒也不曾寂寞。
此时夜色渐浓,虽然灯火次第亮起,却仍敌不过暗蓝天幕上冰玉般的月轮。
行至一处草亭,黄壤客停下脚步,凑近看了看立在亭前的碑石。③本③作③品③由③③網③友③整③理③上③傳③
“这便是秾芳亭,她正是要我在此等候。”他转过身面向姬羽道:“姬公子对招魂之事那样在意,不如随我到魏府走上一遭,亲眼一见。”
姬羽道:“魏府不欲声张此事,姬羽若是同去,怕是会让黄兄为难。”
黄壤客淡淡道:“你我以师兄弟相称,只说施法需你相助,魏家又能说什么?还是——此种外道邪术本就入不得公子的眼?”
姬羽忙道:“黄兄这又是哪里话。既是黄兄觉得无妨,姬羽便厚颜相随了。”
黄壤客见他点头,这才缓和了脸色,转过头负手而立,再不做声。
见他如此,姬羽也不好攀谈,只得默然站在他身旁。
无意中抬起头,看见一轮满月,算了算时日,才发现今日正是朔望。明月清辉,路远梦杳。蓦地,心中竟似有思乡之情细细啮咬。
凝神观望之际,正看见浓稠无根的黑暗一点点向光皎圆月侵去。似一张贪婪巨口缓缓张开,欲将蟾宫吞下。眼前,正是难见的月蚀景象。
姬羽眼见月轮渐亏,耳旁突然响起叮叮当当击打金石之声。
不知何时,竟有许多人涌上街来,手中拿着家用的铜镜向月敲击。
这般景象着实令人惊奇,身旁的黄壤客突然开口解释:“这是临沼旧俗,唤作救月。每当月蚀,城中老少便会持镜敲打。他们觉得只有如此,圆月才会被蟾怪吐出。”
即便声震天宇,人心万分殷切,月亮还是最终隐没不见。
一片黑暗之中,长街尽头现出一点火光。
慢慢接近秾芳亭忽明忽暗的火光,是一盏被提在手中的灯笼。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前引路,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轻便小轿紧随其后。到了秾芳亭前,软轿稳稳落地。
小姑娘仔仔细细将亭内的两人打量了一番,这才脆生生问道:“不知哪位是黄先生?”
黄壤客向前踏出一步:“正是在下。”
小姑娘似是有些失望,声音没了刚才的清亮欢喜:“我家夫人特来相请。魏家就在长街转角,还请先生移步。”
黄壤客冷声道:“魏夫人说要亲来相迎,不知她人在何处?”
小姑娘倒竖起两条柳眉:“夫人到了这里,已是难得,你却得寸进尺起来!”
她还要张口挖苦,轿中却有人低咳了一声。
声音虽低,小姑娘却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