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宅子宽敞,价钱便宜,也是一直乏人问津。
姬羽配合着故事起伏着情绪,适时发出长吁短叹,紧张处屏住呼吸,在关节处提出疑问。传播奇闻者无不希望可以得到听者这般的反应,讲故事的兵士因此洋洋自得,完全忘记了看见宅院时感到的晦气。
不经意间,姬羽却看到徐引若有所思地回望着那座住宅。
那个雪夜里满襟清冷的踏入山神庙的男子,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眼神清澈至极。
哑巴。
将军独生女儿的夫婿。
形迹可疑的共饮者。
此时此刻的囚徒。
姬羽牵动嘴角,与自己看不到的鬼怪妖魔相比,人,要复杂难懂有趣味得多。
徐引或许是舞阳飞颅谜团中最难以破解的一部分。
清晨,他对荒宅的注目流连,仿佛预定了夜晚在这里的一场浓墨重彩的表演。
因此,当姬羽踱进空宅看到徐引时,并未过分讶异。
即便此刻他的周围正飞舞着四只四翅枭鸟。
虽然丁喜悲恨中仍然露出陶醉之意地形容过它们的华羽,亲眼目睹时还是叹为观止,感慨于造物的神奇。
徐引静静地看了姬羽片刻,随即移开了目光。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所有已经实施的杀戮的中心,也许会是全部谜题的谜底。
一颗狂乱起伏摇晃的头颅。
毫无血色的面颊,殷红如血的双唇。
充满了狂暴恨意的双眼。
徐引的注视平静如水,深邃地饱含姬羽无法名状的情愫。
他拿在手中的,是一只半长的灰白笛子。
难以形容的奇异曲调自笛中源源不断地涌出。这笛声似乎织就乐一张无形之网,将头颅和枭鸟困于其中。
四翅枭渐渐无力支撑,一只只掉落在地上,却仍然挣扎拍打着翅膀。
头颅也好像耗尽了力气,悠悠漂浮在半空之中。
姬羽此刻虽然不能完全了悟徐引的目的,但他清楚地意识到徐引此刻决不能受到干扰。于是,他静立在旁,看着着不需鬼眼也能目睹的奇异景象。
正在此时,徐引脚下的一团黑影动了一下,□出声。
姬羽这才发现躺在那里的一个浑身血迹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慢慢睁开了眼,看到空中的头颅后,圆睁双目,长大的口中只能发出呼呼的声音。华美轻薄的衣裙沾满了泥土,前襟处更被鲜血染红了大片。说不出话的她,应是被枭鸟啄伤了颈部。
姬羽奔跑过去仍不及阻止她发出声音。
那颗本已平静的头颅,缓缓将目光投在那女子的身上,接着就扭曲着面目向女子所在的方向撞去。
徐引的笛声陡然高升变得极其刺耳。这种做法如同在头颅上栓了根线,将之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在对头颅拼尽全力的压制中,徐引的脸上渗出了细密汗珠。
“只剩下这个……杀了她便好……”
清脆的声音苦苦哀告。
意识到是什么在说话时,姬羽不禁打了个冷颤。
“帮我杀了她便好……”
这一句又如同情人亲昵的耳语。
“为何要妨碍我!”
头颅终于按耐不住,阴冷的低吼,冲向不为所动的徐引。
头颅渐渐逼近,四目交接,徐引瞬间恍惚起来。
“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她可不是吕姑娘。”姬羽沉声提醒。
徐引一惊,笛声瞬息高昂,头颅怪叫着被阻隔在一定距离之外。
姬羽从袖口处撕下长长的一条包扎好女子受伤的脖颈,伤口虽然繁密,但好在较浅。她的性命应是无碍。
他刚刚松了口气,却见自己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对面的墙壁上。姬羽心道不妙,猛地转过头,只见门外火光晃动,空气中弥漫着松明燃烧的味道。
有人已经寻到了此处。
一条人影闪进门来,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女子,挥起手中长刀就向空中的头颅砍去。
“崔副将,快住手!”
姬羽腾身去捉他手腕,无奈崔兆急怒之下动作迅捷刚猛。姬羽阻挡不及,眼见锋利的刀锋就要落到行动已经迟缓的头颅上。
徐引突然停止了吹奏,不受牵制的头颅堪堪避开那一刀,迅速越过院墙,如被抛入水中的鱼般消失在黑暗中。
崔兆不料竟有此变,眼见那嗜血妖物被人放走,暴怒下双目赤红地砍向徐引。
姬羽扣住他的右腕,喝道:“那个姑娘没有死!”
吕长维的高声喝止也从二人身后响起:“崔兆!还不住手!”
崔兆愣怔了片刻,终于明白了姬羽在说什么。他将手中钢刀摔在地上,俯身抱起地上的女子,看也不看随后走进来的吕长维,大步向门口走去,口中喃喃道:“采月不怕,阿爹在这里……阿爹这便带你去看郎中……”
徐引用暗哑的声音道:“现在最好不要四处走动。”
崔兆及围观众人不曾料想他竟然开口能言,均是惊诧万分。
只是刚刚亲见了残酷杀害人命的头颅的冲击倒是冲淡了哑巴开口的怪异。吕长维脸色微变,似乎强自忍耐着什么。
崔兆冷笑道:“说什么可以压制纠缠小姐的邪魔,原来是一场贼喊捉贼的戏码。用邪法利用她杀了这许多人的可是你!现在又在这里摆出悲天悯人的嘴脸。你将采月从须尽欢劫到此处,若不是我们赶来,她只怕也要命丧你手!”
姬羽站到徐引身后道:“在下亲眼目睹,若非徐引,采月姑娘恐怕已经殒命于此。”
崔兆怒极大笑:“姬公子与他雪夜饮酒,自身也脱不了干系,又有什么资格证明别人清白!”
徐引不再理会他,径自走出门去。吕长维带来的兵士和闻风而至的百姓在门口围了几层,眼见徐引走来非但没有让开的迹象,反而一步步收缩逼近。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冰冷,可能人们心中到底存着畏怯,挡在徐引之前的几个人终是不能屹立不动,在他走近时闪开了身。
姬羽苦笑,此时还能如此泰然自若、我行我素,适才崔兆挥刀砍向头颅时惊得一脸惨白的倒好像不是他了。
他似被徐引感染,一时豪情满襟,踏着清白的月色向将军府走去。
只隐隐听得吕长维在身后向众人保证道:“……两日内定然有所交代,必要保得舞阳平安……绝不宽宥……哪怕那人是我独生爱女……”
☆、落头氏(七)
徐引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浸过的布巾擦拭躺在床上的少女的脸庞。
拭去了血污和尘土,姣好的面孔肤细如瓷,只是有一些细长的划痕。光洁的额角,泛着淡淡的青紫。
“最初,她并不知夜里自己发生了什么。醒来时看见这些伤痕自然惊恐。她便涂上厚厚的脂粉遮掩。后来,她偶尔会记得夜行的片段,就失了镇定。即便如此,她还记挂着别人安危……”
徐引突然伸手解开了吕雨时的两枚领扣。
“她中了落头氏的血咒。”
吕长维闻言依旧临窗默立,丁喜则垂首站在他的身侧,倒是崔兆有些吃惊,走上前用眼睛大略扫过。●●網●
姬羽细细看去,一条红痕如线,蜿蜒纵横于雪白的颈子上。
吕长维突然开口道:“我以为,你今生再难说出一个字!”
徐引古怪地笑了一声:“如果我没有偶然间在赤松崖找到雪冬草的话,将军便会如愿以偿。”
吕长维转过身,双目灼灼看着徐引:“我那时用药哑了你的嗓子,是怕雨时飞颅之事泄露出去。本是存着事情解决后绝不会留你性命的心思。我一生行事决绝,从不肯低头,做过的事也从不后悔。你的怨仇,自可找我报偿。只是,你既能控制雨时身上邪祟,又如何叫她日夜受苦?今日便把事情讲明,你究竟是谁,怎样才肯救他?”
徐引声音如同经沙石磨砺而出:“——我来自落头氏。”
房内一片沉寂。
徐引一一看去,众人并不像他想象中震惊,皆镇定如常。
吕长维道:“我们已经知晓。”
丁喜声音微颤,目光躲躲闪闪:“你手里的骨笛,我们知道那时落头氏之物。”
徐引道:“你们若是真正识得这只骨笛,那么心中自然明白雨时为何会身中血咒了,”他从怀中摸出那只笛子,“我从离开百越之时,从没想过会找到它。那时我只是要找出四翅枭离奇减少的原因而已……”
徐引是四十多天前离开的百越。
一切的起因是栖息在落头氏附近山林中的四翅枭鸟的连日异动。
它们最初躁狂不已,昼夜鸣叫,并不是为了争夺配偶但彼此间却拼死争斗。随后便是一小群一小群的飞离。性喜湿热的枭鸟竟然一路飞向北方。
长老们商议之后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多次到过北地的徐引。
徐引的另一重身份,也使他成为查明事件原因的不二人选。
他的父亲,此时正任族长之职。而在他的幼弟没有出生之前,一直是他承担着召唤喂饲枭鸟的责任。
弟弟出生时,少年徐引暗地里松了口气,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一刻他是如何的欢喜。
“你们可知,并不是所有的落头氏族人都可以断首不死、飞颅于天。有这种能力的只是少数而已。”徐引以手抚颈,“我资质平庸,无法飞颅。”
不仅如此,召唤四翅枭对于十一二岁年纪的徐引来说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自从几年前多只枭鸟与族中负责喂饲的孩子一同失踪以来,四翅枭更加警觉不易接近。而与孩子一同不见的还有族中代代相传的召唤枭鸟的骨笛。
年幼的徐引在父亲的喝骂下,有时彻夜站在崖边唤引四翅枭。即便他手指麻木嘴唇红肿,骄傲难驯的枭鸟依旧舒展羽翅在峭壁之上盘旋。
徐引可以清楚地记住复杂的指法,并在不同的情况下吹奏出不同的曲调,向枭鸟传达不同的讯息。但无论他如何努力,枭鸟仿佛已经失去了对于落头氏的信任,无视他发出的任何召唤。
后来,他终于使枭鸟下落,看着那些丰羽利喙的枭鸟撕扯吞咽着族人提供的生肉时,徐引哽咽着,笛声断续难以为继。
几年后,他幼小的弟弟便可以顺利地唤引枭鸟。
即便只是极为简单的笛音,枭鸟也会纷然而至,那个孩子有着他不可企及的才能。
徐引未觉失落反而倍感轻松,自此开始尽心于部族与外界的交涉。
但他确实熟悉四翅枭的习性,多年的倾听摸索,也能轻易分辨出枭鸟叫声代表的含义。决定由他外出追查时,他并不意外。
但在他离开百越的前一日里却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他不曾料到,这件事竟然与枭鸟的离奇行为有着莫大的关系。
那天夜里,一个攀上龙角山顶采取药草的人发现了一具尸骨。
那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