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吕将军镇守百越……”
百越地险林密多蛮夷,除百越诸部中最大的南越王归顺了我朝外,几十个小部族仍然各自为政。那时南越老王突然暴毙,新王尚未继位,我等便驻守南越边地,防止有人趁此时机作乱、扰乱南疆。
政权交接已毕,仍然得不到调令。
吕将军便带领手下兵士屯田操练,等待时机。南疆气候湿热,多蛇虫瘴气,士兵多是来自北地,对此苦不堪言。
几千人就这样熬过了六年,六年中陆续有小的部落归顺,南疆大局已定。倒是军中很多人灰了心,说是恐怕就要埋骨他乡;也有些人不顾法令严苛出逃,被捉回来的毫无例外被砍下了脑袋;就连吕将军也失了信心,日日借酒消愁,愈加喜怒无常。
就在那一年,一个抚军专使来到了军中。
吕将军几乎倾尽所有,极尽礼遇。
那专使酒酣耳热之际,说将军孤高自赏,树敌颇多,为人又不知转圜。
他又指点道,当今圣上胞姐敬婉长公主与圣上自幼亲厚,长公主一语,重于廷臣千言。
专使附在将军耳边道:金银珠宝入不得她的眼。
——她这一生只爱羽裙。
丁喜说道这里,倒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幽幽满是冰冷恨意。
姬羽明了,这,也许就是一切不幸的开始。
“你可知道,咬断阿淮脖子的是四翅枭。”
☆、落头氏(五)
须尽欢的彩楼落在西市。
这里便是舞阳的第一销金窟。底楼歌舞场的管弦声夜阑不绝,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种种辛苦行当中讨生活的汉子们隔着木栏,伸长了脖颈,眼睛随着场中和节扭动的腰身打转,恨不得自目光中生出一双手来。
有些头脸的金主得以登堂入室,洒下大把银子换得醉眼看花,一亲芳泽。深重夜色中,唯有此处灯火耀目。软玉温香相偎贴,欢声笑语频传,仿佛一切苦恼到了这里都可烟消云散。
徐引刚刚踏入店门,眼尖的老鸨便香气袭人摇摆着迎了过来。目光上下一扫,眼前人的身家薄厚心中便已了然。
徐引被她一把扯住了袖口,一只绘有凤凰于飞的团扇伴着尖声笑语一下下地打在他的身上。
“公子很是面生,”老鸨拖着他向楼上走去,“想是没有熟识的姑娘,可要我介绍几位给公子认识?”
“我们须尽欢如今最出挑的要数霁月与凤垂了……”
老鸨突然放缓了步子,试探着问道:“公子如何称呼?”
“敝姓吴。”徐引缓缓开口。
老鸨脸上顿时犹如菊花绽放,眼前的男子声音低沉,还带着些异地腔调,但那又如何,刚刚她还疑心他是自己曾经远远窥得个侧脸的将军姑爷,可见是自己眼花。
只要不是那个哑巴便好。
她正高声唤着几个姑娘的花名,手中就被塞入了一块银子。
徐引道:“我找采月。”
她将银子攥得死紧,脑筋却转个不停,“采月刚好有客,不如唤别的姑娘招呼公子——”
徐引打断她,语气坚决:“我找采月,还请妈妈成全。”
丁喜大口喝下凉茶,面上仍旧是一片潮红。他双眼木然望着前方,往昔的回忆就在他的放任之下,汹涌而至。
南越丛林中出没着许多珍禽异兽。
其中最为珍稀的便是四翅枭。
此种枭鸟天生四只羽翅,喙弯如钩锋利无比。虽然生性凶猛,却有宝蓝赤金的华羽披覆全身,会当此鸟展翅高翔,光华耀目炫美异常。
特使攀住吕长维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如若取其羽毛制成衣裙,必得长公主欢心。”
但此种鸟却不可轻易捕捉。
不是因其凶猛。
而是它们只栖息活动在落头氏的领地之内。
落头氏依附于南越,虽然势力弱小,却没有其他部落敢于肆意相欺。
传说这一族之人无论男女老幼皆可身首分离。飞舞头颅而其身不死,这种奇异能力使周围各族惊惧不已,敬而远之。
正是这个神秘的部族,视四翅枭为神明,他们坚信部族内每一个成员都有自己同命枭鸟,人枭同生同灭,人死而为枭,枭亡而化人。
异族人捕杀枭鸟无异于屠杀落头氏族人,必须以性命抵偿。
吕长维与几个亲信再三商讨,最终还是决定铤而走险捕枭制裙。参加了当日密会的人除了丁喜外,还有赵唐和崔兆。
既然决心已定,他们需要的便只是一个机会。
落头氏每个月都会用一头猎得的野兽祭神,切碎后抛给四翅枭分食。担当喂食四翅枭之责的,是族长的幼子。
“那代落头氏族长的小儿子叫孔代,——当时只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
丁喜的叙述到这里失去了以往的流畅,虽然此前他偶尔会因恐惧和愤怒而声音颤唞,但却不会像这样,骨鲠在喉。
孔代,他艰难地说出了这两个字,仿佛这个名字上长着倒刺。
孩子总是单纯的容易接近。只是送给他一些中原寻常的小玩意,孔代便与三个兵士熟识起来。
是面目和悦的丁喜提出要去看四翅枭。
孔代先是沉默不语,在三人合力的劝说与保证之下终于点了头。
到了约定的那日,三个人跟着孔代来到了树林深处的一个陡崖边。看不到一只枭鸟的赵唐暴躁地扯住了孩子的肩膀。
丁喜拉开了他的手,将孩子护到身前。
孔代有些害怕,委委屈屈地在崖边吹响了一个骨质的鸟笛。
诡异的笛音中,四翅枭成群结队的飞来,在四人头上盘旋。
丁喜等人大喜过望,慌忙抛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牛腿。
华羽的枭鸟优雅地下落,围在牛腿旁啄食。
三个人紧紧围在孔代身旁,而孔代口中的鸟笛也一刻未停。
不多一会儿,里层的枭鸟便纷纷栽倒在地上,外层没有吃到的很快展翅飞起,与天空中不及下落的枭鸟一起尖声鸣叫,徘徊不去。
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的孔代呆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动也不动的大鸟,走上前去触碰它们的羽毛,也不见它们有任何反应。
他永远不会知道,牛腿上涂满了曼陀罗花、蟾酥与番木鳖的粉末,用量足以麻醉几匹健马。
接着便是慌张地用牛皮细绳捆住地上的十三只四翅枭的嘴爪,将四只翅膀也按对绑牢。
孔代哭叫着扑上前,却被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口鼻。
丁喜垂着眼,声音已有些嘶哑:“那些枭鸟即刻被运往京城,皇家羽织坊会依照时新的样式纺制成裙。我一路随行,带着四翅枭喜食的百越野果,在抵达京城之前,它们必须活着,这样羽毛才会保持光泽。一进羽织坊,那些羽毛就被利落地生生拔下,枭鸟眼目圆睁却也无力挣扎……
我们一家人匆匆奔逃的前夜,我听到了鸟哨,和孔代吹出的是一个调子,那哨音召唤来了那些被拔羽致死的四翅枭——
那些枭鸟本是神鸟吧,它们记得是谁害了自己。
赵唐死了,它们就杀死了他的儿子赵进,
应该很快便轮到我了,这样想着我们一家人才连夜奔逃。
只是报应在我身上就好——不知它们为何要害了阿淮?”
姬羽突然问道:“崔副将,可有子嗣?”
丁喜摇了摇头:“他根本不曾娶妻,并无儿女。年轻荒唐时,倒是倾心迷恋过一个欢场女子。但那女子命薄,没等到他从百越回到家乡就死了。他是个是实心人,伤了心,就再没动过娶亲的念头。”
事件的轮廓已经渐渐清晰,但姬羽总觉得丁喜的叙述中缺少了一块。是他有心隐瞒,还是另有隐情?
但毫无疑问,那是十分重要的一块。
姬羽给丁氏留下了安神的药丸,辞别了已经精疲力竭的丁喜。⊙⊙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不觉间,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夜色已经深重如墨。
他手中从丁家拿来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摇晃晃。此时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姬羽只听见自己的廓落足音回响。
人们之所以惧怕落头氏不仅是因为他们的飞颅异能。
关于这个部族的另一则隐秘的传闻更令人胆寒。
——寻常人若是被落头氏豢养的枭鸟附身,白日毫无察觉,夜里头颅便会不受控制的脱身而去。虽然天明可归,但经历两次月圆之后,便会断颈而死。
如果丁喜看到的真是吕雨时,那么她便命不久矣。
吕长维以为姬氏子弟定然可以设法除去盘踞爱女身体的邪灵,才将他扣押在将军府。只是既然寄望相求,却又不肯言明,倒是与他果断决绝的武将之风大相违背了。
如今当务之急,就是要查出究竟是谁吹响了鸟笛。
有了这个答案,所有的疑问都会迎刃而解。
姬羽突然发觉,自己竟然深陷这个谜题之中。
抬头望了望即将满圆的月亮,他不禁感到有些苦恼:虽然最是害怕麻烦,却接二连三被卷入其中。就像他在荒郊野外好好的喝他的酒,也会遇到一脸苦相的徐引。
他之所以对舞阳城之事这样执着,兴味十足,一方面是天性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眉间悒悒却能举杯相陪的徐引、哀痛欲绝的丁喜夫妇还有身锁重院,头颅却狰狞于暗夜的吕雨时。
姬羽失笑,不是早就清楚了吗,自己不仅是姬家的第一无能之辈,更是那些恬淡性子里首屈一指的多管闲事之人。
若是世间没有闲事可管,岂不是无趣的很?
就在这时,姬羽突然发觉,在几乎凝固的静寂之中,似乎有什么正从他耳边缠绵而过。起起伏伏地辗转着,像是悲鸣,又似厉叫,忽而成了哀叹,间或夹杂着轻笑,许多声音混杂着拧成细细的一股,在浓黑夜色中飘荡。
心中灵光一闪,这或许是丁喜刚刚形容过的——
鸟笛。
姬羽精神一振,快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也不曾料到,这声音会如此巧合在此时响起。
☆、落头氏(六)
城西有一所废弃的宅院。
今晨,他与徐引等人从崖上下来时正好路过这里。
有个同行的兵士招呼一行人加快脚步,带着几分畏怯指着门上已经倾斜的匾额说,这里可是个邪门的所在。
姬羽带着几分醉意请那兵士讲来解闷。
兵士见他似笑非笑的不很信服,就讲得更加绘声绘色。
宅子原来的主人姓付,几年前阖家迁往了别处,宅子因此空了下来。就在这空置的宅子中,接连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先是看守宅子的人得了癔症,哭笑不止。后来几个外乡人不知底细在此过夜,结果当晚就看到了庭院中穿梭往来的白色身影,吓得魂飞魄散。
这些事情被人大肆渲染传播,加上这里又毗邻赤松崖乱葬岗,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