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说完,一双略微冰冷的手便探入笼内,按住他身体拔下了一根黑羽。
不知是因为她慌乱之下失了分寸,还是有意报复,寄扬只觉分外疼痛。
羽毛燃尽,一些气味渐渐散去。
密林中传来叹息声,有人在窃窃私语。
“好容易寻到一个入眼的,不想被寄扬占了先……叫人如何甘心?”声音愤愤,说话人好似又向前踏了几步,直踩得落叶作响。
另一个声音笑道:“寄扬那厮心胸狭窄,最会记恨,且不要惹恼了他。不然他唤来许多老鸦在你洞前聒噪,到时怕是一日也睡不安稳了……”
第一个人似乎并不死心,只是被拉扯着才难以靠近。
模糊的挣动声渐渐隐去,最后便再也听不到了。
几只归鸟鸣叫着从林中掠过,姬初落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提起鸟笼复又向前走去。
☆、巢山(中)
“那两只狐狸败兴而去,自然要将我骂上一骂才可解气——他们口中的话自然不可当真。”
姬初落脚步不停,也不应声。
自觉没趣,寄扬有些讪讪:“我如今妖力微弱,只好燃羽让他们察觉我的气息。这个法子,只有等他们走近才可施行。他们见了我这种样子,只以为是我诱骗姑娘进巢山的手段,断然不会料到我已受了重伤。”
复又解释道:“若是他们察觉,我俩性命难保。既是为了等待最佳时机,也是担心姑娘受到惊吓,这才开些言语上的玩笑。你……不要见怪才好——”
见姬初落还是置若罔闻,寄扬叹道:“姑娘还是恼了……”
姬初落停下来,低声道:“初落又有什么可恼的?只是感叹仙君心机深沉,说起话来让人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
寄扬笑了笑:“姑娘信我不信都好,只是……姑娘助我脱离险境,大恩永铭在心。这句——却是真的。”
按照寄扬所指方向,又走了一刻工夫,便见一株根须盘结的古槐横在路前。
绕过槐树,便见一片广阔的谷地。一条溪水,从谷中缓缓流出。
两边夹峙的山峰陡峭,□出红褐色的嶙峋山石。山坡下则丛生
着一些低矮的灌木,一些野藤盘旋其上,开出些淡黄与浅粉的零星花朵。
距谷口十丈开外生有一小片密林,溪水便是从那里曲折而出。
姬初落沿着溪水,径直向林深处行去。
日光已经稀薄,林中更是幽暗,地上草木不时牵拽她的衣裙。
溪水尽头,是一个环着青石的小池。
池中一处翻滚不停,想是有一眼幽泉暗自涌出。
水面氤氲着些水汽,但池水仍是清澈见底。
日斜未落,但长庚星已经悬在了西侧的天空。低下头,便可于水面看见那白亮的倒影。若是夜晚,万千星辰恐怕会尽数映在这池水之中。
原来这便是星辰汤。
姬初落拉开鸟笼,将乌鸦捧出。“初落如约将仙君送到这里,只是不知这星辰汤,是否真的那般神奇?”
寄扬在池边展开一只翅膀,懒懒道:“只消半个时辰,姑娘自会知晓。”
他虽然这般说着,却迟迟不动。
姬初落不禁问道:“为何不入池水?”
寄扬竟有些吞吐:“姑娘不如到附近转转……”
原以为这乌鸦脸皮定是厚如城墙,如今却扭捏起来,原来却是不想在她注视下入浴。她不禁冷笑:“还请仙君不要顾虑,纵然风姿卓然,在我眼中,仙君也只是只乌鸦而已。”
寄扬闻言低笑几声,负气般举翅扎入水中。
溅起的细小水花,带着些暖意沾在姬初落的脸颊上。她有些恼怒地抬眼,却见一个人影正从池水中浮起。
那人钻出水面后,懒懒倚靠在一块青石前,因是后背相对,姬初落看不到他的脸。
只见一头鸦羽般的黑发直垂入池水中,遮住大半结实的脊背。
她口上强硬,脸颊却不觉火烧般炽热起来。只是话已出口,怎能轻易示弱?只好硬生生坐在那里。
二人一时沉默。
姬初落有些局促,只觉那乌鸦胡言乱语或是故意危言恐吓她的时候,倒是比现在自在得多。这一路,却也因此不曾寂寞,远胜竹榻上睡意沉沉地消磨春日。
不枉她冒险送他一程。
若是心愿再可以达成,那才真是不虚此行——
想到这里,她将手伸入池中,鞠一捧水,任它们从指缝中漏下。
“这汤水能否医治其他病症?”
寄扬微微侧过脸:“姑娘指的是——”
姬初落道:“天生的七伤虚症。”
寄扬不语,继而冷笑:“原来姑娘一早就有这个打算。”
姬初落勉强笑了笑:“世人言行皆是为自己谋划,仙君自己却也不是如此?却为何容不得我有这样的心思?”
寄扬一只手搭在青石上,仰头而笑:“我只是以为,你会不同……”
她握紧了双手,指甲刺进手掌,也不觉得疼痛。“知道我冒险相救是另有所图,仙君便后悔许我报偿了?”
寄扬淡淡道:“我说过会厚报姑娘,自然不会反悔。只是这星辰汤治愈外伤确有奇效,却不知对于姑娘的病症有无裨益。”
姬初落轻声道:“不论如何,总还有一线希望。”
她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你可见过绿色的芍药花?我家后园便生有一株。浅碧的花瓣,却是父亲日日用药汤浇灌出的。我自小喝下的药,绝不会比它少。或许敲开我的骨,也会是绿色的。”
“原本这个样子活得长些短些都不打紧。但是现今却有一个人让我觉得,若是能和他长久相伴,也是好的。”
恍恍惚惚中说出这句话,姬初落自己也惊了一跳。
这般隐秘的心思,甚至连自己都不甚明了,不知为何会对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异类尽数倾吐。不及后悔,身后便传来涉水之声,却是那人一步步向她走来。
听脚步声停了下来,姬初落忍不住回头,就看见一人笑微微地俯首而视。
湿漉漉的头发随意披散,身上胡乱裹着一件玄色长袍。微微下垂的眼角看似藏着几分温柔,但笑起来,便是原形毕露的张狂。
寄扬道:“你心中那人,可是令尊曾提到的裴周南?”
姬初落既不点头,却又不否认,转开视线去看日光渐敛后愈加幽深的池水,——他的影子正在水底微晃。“真是难为仙君那般狼狈情形下,却还记得如此清楚。”
寄扬沉吟片刻,道:“这里本是族中禁地,百年来踏足于此的凡人只有你一个。规矩既然破了,又何妨多破几次!你若想来,只需在窗口悬上一枚铜铃,我自会派人前去相迎。”
姬初落难掩唇间笑意:“这一路上生有许多藤怪树精,若不是同你前来,他们定会遮掩了通路,让人踯躅迷途。若非如此,我自己却也可以寻来。”
寄扬目光陡地尖锐,抿紧了嘴唇。
姬初落见他像是有所猜疑,心中如同被刺了一下,站起身道:“看仙君神情,这里必定毗邻乌衣族巢穴。也请仙君宽心,若无仙君首肯,姬初落绝不会不请自来,更不会透露给他人半分。”
——
姬初落异常恼怒,快步离了池边。
暮色缓降,半个青白的月亮扶摇着东升。
山中比不得城镇,湿气颇重,山风一扫,她不禁伸手环住了双臂。
她今日之举着实莽撞,可说是铤而走险。如今天色昏暗,即便她记得路途,没有寄扬相伴,恐怕走不出这巢山。
若是他将自己丢弃在此……
不知何处传来鬼车鸟的叫声,她不禁想起来时丛林中的狐鸣暗语,一时有些心惊肉跳。
心思混乱中,无暇留意脚下,便被一条枯藤绊了一个趔趄。她慌乱地伸出手,堪堪扶住了一样东西才不至跌倒。││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这一下惊出了些冷汗,姬初落长出了几口气,这才安稳了心神。
这时,她才感到手下之物很是冰冷,转头看去,不禁倒退了几步。
她刚刚慌乱中扶住的,是一片墓碑。
那墓碑经人精心打磨,一触之下,只觉光滑腻手。
她嫌恶之下正想疾步走开,忽地瞥见墓前闪过一点微光。
大着胆子走近一些,才发现是些琉璃珠子堆在那里。目光上移,便见墓碑上的四个字。
清冷月光下,碑上字迹如新——爱妻郑留。
琉璃传为相思物,火里来水中去,坚韧明澈,百炼始成。不知是何人,却用它来祭奠亡妻?
“郑留——”她开口念道。
身后有人接口:“有个郑姓的小童抛了几把新谷给她,她记在心里,便说自己也要以郑为姓。我那时还取笑她,不想自在长空,却想做家养的雀鸟。”
姬初落转头,寄扬正负手站在她的身后。
只以为这里是乌衣族的密地,是他修养疗伤之处,却不想他也将妻子葬在这里。
寄扬走上前,蹲□去拔掉几根新生的荒草。
手指划过那些琉璃珠,就沉沉笑道:“郑留喜欢这些珠子却不是因它们珍贵,只是为它们晶亮剔透。偏爱那些光耀华美之物,也可说是乌衣族的天性……”
他似是无意道:“就连那星辰汤都沾染了这些秉性,传说一颗星映在其中久了,就难免会落入水中。你刚刚那般直直盯着池水,我便想开口提醒——”
说到这里,寄扬微微侧过头,故意叹息道:“你一双眼生得明亮,若是星辰汤错把它们当作两颗星,向你索要了去,那便大大的不妙了……”
郑留,郑留。
本是个透着些人间烟火气的名字,偏生被他叫出几分难遮难掩的惆怅和留恋。心中兜兜转转都是这两个字,耳旁根本未曾留意他究竟说了什么。
她只是怔怔开口问道:“她……因何早逝?”
寄扬身体忽然一僵,良久才站起身来,缓缓转向她。
敛去了笑意,他目光瞬即冷淡,直直落在她脸上,仿若不识。
一阵夜风拂过,让人遍体生凉。
寄扬这才如梦初醒,移开了眼。
——
“为何不开口?”一个冷硬的声音自他二人头顶传来。
那声音又嘲讽道:“难道连你真的忘了她究竟死在何人的手中!”
姬初落惊愕地仰起头,便见一只乌鸦停落在一根细枝之上。
那乌鸦言毕嘎声嘶叫,声音凄厉得似要撕裂他人心肺。见姬初落抬头,它便大展双翼滑落地上,起身之时已化为一个身形窈窕的妙龄女子。
女子面容姣好,神色却极冰冷,利刃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姬初落,口中道:“察觉大人气息,我便四处寻找,几乎将巢山翻了个遍。不想大人却在此处与人笑语温存!”
寄扬暗暗移步,挡在了姬初落身前。
姬初落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苦笑道:“这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