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芍药之下。
见姬初落走近,那乌鸦抖起了一圈颈毛,威胁似地长叫了一声。
姬初落不理会,只是蹲□,伸手查看它折断的左翅,却被它一口啄在了手腕上。渗出的血珠,沾染在她乞巧时亲手编缀的穿了几颗玉珠的彩绳之上。
姬初落有些恼怒,一手握住它的长喙,褪下彩绳牢牢缚住。
乌鸦不住挣扎,掀起一片干尘。
矮墙外响起脚步声,有人低低咳着缓步而来。
姬初落压低声音道:“我爹最是厌恶鸦鸟,要想活命便老实一些。”她站起身,一脚轻踩在乌鸦身上,扯来一点裙角遮住了它。
乌鸦似通人语,真个安静下来。
一人在月门前站定,头发灰白而稀疏,身形有些佝偻,却执意挺直着脊梁,恰如一株干瘦虬曲的老松。
姬初落唤道:“爹。”
姬恪应了一声,目光在女儿过于苍白的脸上停了一瞬,便眯起眼去看天上争斗不休的群鸟。
“这些禽鸟怪异得很,直搅得城中妖气弥漫。此事定和巢山的乌怪脱不了干系。”他顿了顿,眼中突然现出尖针般的笑意,“若不是我要到裴家商议你和周南的婚事,定要捉来几只风干入药,调理你的七伤虚症。”
脚下的乌鸦此时复又挣动了几下,姬初落不动声色暗暗施力压制。她站在芍药圃后,身前有参差繁茂的花枝遮掩,这才没有让姬恪窥出破绽。
姬初落心中烦躁,忍不住脱口道:“爹,我不能嫁给裴周南。”
姬恪皱眉道:“裴家已经卜得吉日,只待周南从蜀中返回,便为你们完成大礼。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岂容你胡闹!”
他本是带着几分薄怒,却在看见女儿抿着嘴唇的气恼样子后软了心肠。
妻子刘氏死于泰佑年间的兵乱,姬初落是他一手拉扯长大,他心中可怜女儿小小年纪便没有母亲看顾,其间难免娇惯。若是说起来,姬初落这般任性妄为,却也是他纵容所致。
姑娘家有了什么隐秘心思,自然还是愿意讲给自己的亲娘。
而他家的初落,却连年龄相仿的姊妹也没有一个。
思虑至此,姬恪便放软了声音道:“这种话此后不要再提。仔细想想,那周南家世、人品哪一点又会辱没了你?”
姬初落别过脸,只盯着眼前芍药花心上忙碌无忧的一只细腰蜂。
姬恪叹了口气,又叮嘱道:“鸟雀相斗,却不是什么吉兆,你今日便安稳留在家中。”
脚步声远,姬初落转过头确认父亲已经离去,这才用脚尖将裙角下的乌鸦轻轻踢出。
那乌鸦长喙被缚,难以鸣叫,但金黄的双目却直直看过来,正如瞪视着姬初落一般。
姬初俯身用双手将它捧起。
黑羽蓬松而柔软,手心中传来的隐隐暖意才让姬初落意识到,自己的手竟是那样的冰冷。
“我费心救了你一命,你又为什么着恼!”
——
姬初落将布带打了一个结,暂时固定了乌鸦的伤翅。
此前一直任她摆布的乌鸦突然挣身而起,借着半只翅膀飞出,却撞在关闭的花窗上。
跌落在地后,它一面嘎声低叫,一面扑翅蓄势再起。
多番尝试皆化为徒劳,但乌鸦仍是锲而不舍。沉重的伤势使它越飞越低,最后只是狼狈地在地上挣扎。
姬初落待它力竭之时才缓步走近:“你如今飞不远的。我家的药颇为灵验,十日之内便可医好你的伤翅。那时,我自会放你自由。”
乌鸦歪过头,眼睛在昏暗的室内泛出赤金的妖异光泽。
姬初落只听见有人苦笑了数声,叹息道:“十日之后,巢山乌衣族怕是已被剪除殆尽。”
声音低沉而略带几分沙哑,竟像是一个青年男子在她耳旁低语。
室内并无他人,这个声音突兀响起,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姬初落脸上却现出一抹笑意:“那又与我有何相干?”
那声音又道:“姑娘良善,时常买下山中猎户网中的鸟雀放生,又怎能忍心眼见我数千同族命丧于此?”
乌鸦长喙开合,原来却是它忽作人语。
自第一眼看见它起,姬初落便知它不是寻常黑鸦。
她生就一双鬼眼,如何看不到它周身弥散的暗蓝妖气。
救它本是无心之举,深闺无聊中可以用来略解烦闷的小小意外,她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却不知这乌鸦甫一张口,她便如同陷入了一个魔咒。
或者说,她一开始就受到了那个声音的蛊惑。
虽然此时,她仍能摆出一副漫不经心、事不关己的模样。
乌鸦迎着姬初落冷冷的睇视复又言道:“况且,翅膀中皆是空骨,精密异常,姑娘家藏灵药可以愈人伤骨,却难续断翅。即便筋骨再连,寄扬恐怕也再难高翔。一只飞鸟,若是无法展翼青空,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声音中说不尽的凄楚之意。
姬初落突然有些心慌,不耐道:“你说了这许多,到底要我如何?”
乌鸦抬起脖颈,喜道:“姑娘若能送我到巢山西南山坳,那就感恩不尽了。那里有处温水唤作星辰汤,是真正的奇异之物,于其中浸上一浸,断翅立时可愈。”
——
西去巢山的路十分颠簸,隆隆的车轮声更为噪耳。
姬初落吩咐车夫务必将马赶得快些,随后便放下了车帘。
她曲膝坐在车厢之内,身旁却放着一只罩着黑布的鸟笼。
掀开布罩,将长喙扎在胸`前黑羽中似在假寐的乌鸦睁开了眼,微微侧偏过头。
姬初落俯身,压低了声音揶揄道:“到巢山脚下需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只好委屈仙君了。”
名为寄扬的乌鸦也低声道:“姑娘取笑了。我只是承袭父位,这才觍颜做了乌衣之长,实在无用至极。不然怎么被人折断了翅膀,只得像个球儿一般被姑娘踩在脚下。”
姬初落不觉笑了笑,但很快又板起脸孔:“我既然决定送你回巢山,便不会反悔,所以你也无须再哄骗。你那般哀恳姿态,却不是为了自己吧。危急时刻还能以族人为念,倒还有几分情意。”
寄扬笑道:“今日一战,虽然重创了那些南下的白颈鸦,但乌衣也损失过半。白颈鸦若再攻巢山,结局便难以预料。寄扬既不想失了翅膀做个残废,又想保住乌衣族世代生息之地,可谓贪婪至极,当不起姑娘的称赞。”
这只乌鸦油嘴滑舌,半真半假一径敷衍。
姬初落终于失了耐心,不想再与他言语纠缠,只是心中着实好奇,只得又开口问道:“因何与白颈鸦争斗?”
寄扬道:“邻省饥馑,它们觅不到吃食,只得南下,偏偏要在巢山落脚。而巢山一地,却容不下那样多的鸟雀。”
姬初落想起当时的惨烈景象,口中不禁喃喃:“原来只为了些吃食。”
寄扬冷笑了一声:“鸟雀之属为食物和爱侣相争,保全性命而后繁衍生息,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它自开口,只是笑谑软语,说到此事却带出几分尖刻来。
她这才恍然,它,毕竟只是只飞禽而已。
姬初落心思一转,突然问道:“你那时突然开口言语,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相助,却不怕我大叫起来,着人将你当做妖邪除去?”
寄扬缓声道:“那种情形下只好冒险一试,能打动姑娘自然是好。若是妖力大损之时命丧姑娘手中,倒也强胜于眼见乌衣灭族之灾,苟活于世。更何况——”
他顿了一顿,“我知道姑娘姓姬。姬家的人,胆子难道不都是大得很?”
不知为何,他最后一句,语调陡然冰冷起来。
姬初落诧异地抬起头,却见狭小笼中那乌鸦颈毛蓬乱,凄凉样子中又透着几分好笑。
她垂眼强忍笑意,一时竟忘了追究那句话中的深意。
“仙君这般善于花言巧语,却比寻常的鹦鹉八哥有趣多了。”
她一只手放在笼子上,故意叹息道:“初落如今竟有些舍不得开笼放仙君离去了。若得仙君在侧,无聊时说笑解闷,倒也是一件乐事。”
乌鸦似乎吃了一惊,只是干笑:“却没听说过谁家姑娘将一只扰人的老鸹养在笼中的。”
姬初落道:“家人友邻皆知我天生一副古怪性情。”①本①作①品①由①①網①友①整①理①上①傳①
乌鸦词穷,半响才拖长声音道:“闻得姑娘出阁在即,莫非要提着寄扬嫁入裴家?”
乌鸦腔调阴阳怪气,又侧着身,好整以暇地用那赤金的眼看过来。
姬初落不想他突然提到裴家,有些措手不及,又见他这幅情态,一时恼怒之极,一把扯下笼外的布罩,将那乌鸦遮了个严实。
眼不见为净。
但笼内,却仍传出几声轻笑。
——
姬初落提着鸟笼下了车。
车夫吞吐着询问她何时回转。姬初落便先点算了一半的车费交到他的手中,要他在这里等上一个时辰。
车夫用手将那半串钱颠了一颠,心中惴惴。
他不知这姬姑娘为何孤身深入密林,虽然众人都传说姬家的人孤僻怪异,可以通神役鬼,但她看来也只是个寻常的姑娘家。
日已西斜,此时入山岂不是危险得很?
他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叫道:“姑娘脚下千万快些,莫要拖到天色晚了,山路难行!”
听他喊话,那姬姑娘便转过头来笑了笑。
这一笑浮在苍白的脸上,车夫先是直了眼,却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两旁树木伸展着枝桠,在她头顶交抱牵连,几乎遮蔽了天日。小径上又多碎石,暗生了幽绿的滑苔,异常难行。
远远地传来细弱的嘤嘤声,像是幼儿抽噎啼哭。
姬初落循声看去,却是空林寂寂,没有半个人影。
侧耳细听,只剩风摇木叶簌簌作响。
或许是听错了,她这般想到。可走出没几步,那声音却再次响起。
这次却是更近了些。
“莫怕。只是几只多事的狐狸罢了。”寄扬柔声道。
姬初落绷紧了身体,目光四下逡巡:“谁说我怕!”
话是如此,但微微发抖的声音却泄了底。
虽然生有鬼眼,能见人之未见,也随着姬恪祓除了几次恶灵,但却一直有人在她身旁。而今日,却是独身犯险。
她此刻已是汗湿重衣。
笼中那只沉默半响,笑道:“姑娘不怕最好。他们却也并无恶意。可能是得见姑娘芳容心中欢喜,特意来表示亲近。”
姬初落心慌之下猛地掀开布帘,恶狠狠地瞪着那乌鸦:“要怎么做才好?”
寄扬眯起眼,叹道:“姑娘看见寄扬不觉得心烦便好,我闷得久了,也想透透气。”
姬初落听见那嘤嘤声迫近,口不择言地唤道:“寄扬——”
寄扬这才抬起头,慢条斯理道:“拔下我一根羽毛,用随身带的火折子烧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