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镜记》作者:图穷匕见_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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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向西行四十九步……
  苍千木有气无力地提点。
  前方果然现出点点灯火,走近后更听见鼎沸的人声。
  招徕主顾的吆喝,讨价还价的计较和口角,孩子索要心爱之物不得的哭闹……如果忽略夹道的荒草、各式古怪的货物,这里的一切都与寻常集市无异。
  秋叶集——
  “这块玉,至少值八百钱……”
  干瘦的中年人,抖着手指争辩。塔瓶、套盘、镇墓兽并一些银器七零八落地摆在他的身前。
  “你生前便是一个穷鬼,陪葬的东西多是不值钱的。”青春少艾的美妇斜了他一眼,却舍不得放下手里把玩的穿穗玉石。“这样的货色顶多三百钱。”
  中年人青白的脸色愈加难看,从妇人手中抢回玉,哆哆嗦嗦用手擦了几下,塞入怀中。
  妇人冷笑着起身:“几年不得香火供奉,看你这般硬气到几时!”
  杏眼溜溜一转,落在对面走来的姬鳞身上,缓移莲步歪斜着向他走去。姬鳞躲避不及,眼睁睁看那妇人的粉脸撞在自己肩上。身体一时如坠冰窟,妇人却已从他身前消失。姬鳞回过身,那妇人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顾盼娇笑。
  集上人影绰绰,不知有几个同这个妇人一般,是徘徊不去的幽魂,又有哪些是修炼小有所成的山间精魅?
  竹筒中的苍千木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第五棵槐树下的便是谢阿团。”
  姬鳞刚向前走了几步,就被人一把推开。一个矮胖男子急匆匆扑向一个摊位,口中嚷道:“竟忘了独齿叟的寿辰就在今日,快帮我捡几只肥大的装好,千万不要误了寿宴……”
  面目模糊的摊主在他不断催促下,伸出枯瘦的手,自一只圆口瓷罐中捉出一只只犹自挣扎悲鸣的田鼠装进一个皮囊之中。男子摸出什么东西扔给摊主,随后扎好袋口绑在腰间,转过身大踏步走来。
  此时,姬鳞才看清那人支出唇外的两颗獠牙。
  苍千木低低地叫了一声不好,矮胖男子已经停住了脚步,铜铃般的眼睛瞪视着,突然伸手抓住了姬鳞的衣襟。
  “这股骚臭味道,明明是苍千木那个小白脸……”
  姬鳞在袖中暗暗捏紧了招谴雷部神将的丹符。
  “又变化了脸孔四处招摇——独齿老儿不是也邀你前去么,怎么还在这里闲逛?”狰狞的面孔不断逼近。
  “还未选好寿礼。”姬鳞沉声道。
  男子眼睛一转,突兀地松开了手,骂了一声婆妈后,扬长而去。
  刚刚情形十分凶险,饶是姬鳞与鬼怪周旋日久,不觉间也惊出一身薄汗。
  “好险好险!竟会遇到他。”苍千木声音轻快,却是有些幸灾乐祸。姬鳞无心理会,远远看清那棵槐树所在,留意闪避着行人,缓步走去。
  槐树上拴着一头青骡,正低头食草。而那个持有聂端背筋的人如今静静坐在树下。姬鳞有些吃惊——千算万算,他也不曾料到,苍千木口中的谢阿团竟然是个妙龄的沙门女尼。
  灰色僧袍,月白的里衣,衬得一张脸不染凡尘的素净。女尼察觉有人走近,却是头也不抬:“施主需要些什么药草?”声音沉静,如古井无澜。一人一骡,就这样隔绝在秋叶集的喧嚣之外。
  “背筋一条。”
  女尼眼睫微动,“施主怕是找错了地方,贫尼只售药草。”
  风干的雷公藤、乌头、马钱子……
  每一种都是难以采集,剧毒异常。
  “苍千木被人扣住,托我来找谢阿团,取一根凡人背筋救他性命。”姬鳞面不改色,这番话他说得含糊,好在大半都是实情,故算不得欺瞒。但怀中的竹筒却难以察觉的一动。
  女尼抬眼扫来:“小尼法号定慧,自剃度之日,爱缠永诀。世上已无谢阿团。”若是严严遮住她双目,这无疑是个心如槁木,尘情俱灭的比丘尼,但只是眼波流动间,贪嗔喜怒奔涌而至,风情尽显。
  定慧冷笑:“那样东西确是苍千木所赠,但既然已归小尼所有,当然是任小尼随意处置。——苍千木生死,与我无半点关系。施主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师傅既为方外之人,更应清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
  “道理谁人不知,但请问公子,你要救的究竟是何人性命,是苍千木还是——聂、端……”面如冰雪但眼似烈焰的女尼倾身逼问,聂端二字似被她牙齿咬碎后缓缓吐出。
  


☆、秋叶集(下)

  “小师傅与聂端可有宿怨?”既然她有所察觉,姬鳞索性摊牌。
  定慧微一愣怔,她和他之间究竟有何仇怨,竟是记不得了。
  醒来时,这个名字时时浮现。不记样貌,不知过往,每一念及便是满心的怨愤。无从追究,也无法想个清楚,如此这般,只能是刻骨的仇恨了。
  这样想来,所有疑惑迎刃而解,再无纠结。
  “这里是秋叶集,不念前尘,各取所需。要成交易,需得两厢情愿。施主想要那条背筋,就请拿东西换取。若是小尼看了欢喜,即便是微贱如同草芥,也会将施主索要之物双手奉上。若是入不得小尼的眼,背筋千金不易。”
  定慧将药草收入两只竹筐之中,两筐之间以一条米白筋带相系。素手轻提,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将它们安放在青骡背上。她忽的回头一笑,姬鳞悚然一惊,目光死死落在那条筋带之上。
  “这样东西,可否交换?”姬鳞将那红色木盒举到定慧眼前。
  定慧略一犹豫,伸手接过,慢慢开启。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无论是何珍宝——
  满眼的青丝,是尘世的三千烦恼,就在这样在盒中纠结缠绕,翻涌挣扎着。是被她舍弃,却又日日夜夜如影随形的欲孽情根。
  淮南布商借着醉意欲行轻薄,被谢阿团猛力推开。倾翻的酒菜与他肥胖的身体一同滚落,一脸一地皆狼籍。游湖时,布商便从一干歌姬中指出她来,一口咬定是她窃取了他留作本钱的二十金。画舫上的莺莺燕燕此时一同屏气敛声,没有一人站出证她清白。初堕烟花,少有积攒,即便想息事宁人也无力清偿。更何况,谢阿团生就一副硬骨,百口莫辩之下,眼睛便投向近在咫尺的一湖碧水。咬牙挺身之际,有人拽住了她的左臂。
  修长手指力透骨肉,于生死之际紧紧抓住了她,恍惚只觉飘飘荡荡的半生也一并被系住了。顾不得疼痛,怔怔回视,那人嘴角含笑,就那样硬生生烙进了她的心里。
  为她倾囊,助她脱离那日尴尬境地的人,之后常常到坊中听曲。有时夜深,便宿在特意空出的小院里。
  听人称赞他家世与才情,谢阿团暗暗欢喜后又自怜自伤。
  他吟诵的诗句、偏爱的颜色、喜食鱼尾、惯饮的酒水……桩桩件件,巨细靡遗,她细心记下。彻夜拨弦,苦练新曲,折断了指甲,只为他在曲终之际,能用扇柄缓缓敲着手掌赞一声:好曲。他对她笑,没有半点敷衍和轻视,却也没有多过一分的亲昵。
  他的若即若离让谢阿团失落焦躁,只得把他的坦荡和守礼看做对她的尊重和珍视。只能满怀情丝,用声声琵琶缓诉心曲。
  但一切的隐忍和压抑都因他新寡的姑母携女千里相投,而他两月未在朝暮坊现身而功亏一篑。他即将定亲的消息,助长了谢阿团燎原的心火。
  谢阿团孤注一掷的表明自己的心意,胸中积存的千言万语叫嚣着要他明了。
  泪眼朦胧中,看不清他面容。直到泪水自眼眶滑出,她才清楚地看到他一脸惊诧的表情。
  不是犹豫不决,不是为难困惑,若是这样,至少还表明他料想到到会有今日,多多少少明白她的心意。眼前不加掩饰的惊讶,让谢阿团如坠冰窟,原来——
  是她一叶障目,不见真相。
  他并不曾将她放在心上。
  龙钟的老尼手持戒刀,口中喃喃:“……断发之后,深信宏法,当生大欢喜……”⊿本⊿作⊿品⊿由⊿網⊿提⊿供⊿下⊿載⊿與⊿在⊿線⊿閱⊿讀⊿
  她不甘心,明明他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戒刀过处,乌发尽落,委地无声。
  她心生凄凉,以为终身可托,却不过是一场大梦。
  “……此时悔退,犹未为迟。永脱凡尘,心意可绝?”刀悬头上,只留下一把顶发。
  她心中愤恨难平,这样刻骨相思,终换不来那人青眼相加。
  “弟子立志皈依,决不言悔。”
  最后一缕青丝滑落,大势已去。
  原本以为深山静庵中,青灯古佛相伴,可以阻隔一切烦扰,原来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有些东西,无论藏身何处,都会将你找出,食恨啮心,终成心魔。
  有些人,即便已在心中被揉碎打散,也会于缓慢的岁月流逝中一点点拼凑成形,在某一日突然回过头来,再度灿然而笑。
  ——聂端。
  定慧关上木盒,小心的放在一旁。从骡背上取下竹筐,解开那根筋带,用一方青帕包好,递到姬鳞手中。
  “小尼与聂端并无仇怨。——他反倒救过小尼一命。时间既久,竟然忘记了……”那时她孤立无援,打算一死以证清白,却有一人排众而出,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定慧将木盒抱在怀中,牵起青骡转身欲去。
  姬鳞沉声道:“聂端旷达,本不是心思细密之人。至诚任性,有时伤了人,他自己怕是也不知晓。”
  定慧身形微顿,却不回头,一步一步缓慢从容。倏忽间,身影渐灭。
  聂端在东市的醉仙卧定下了一席,吩咐店里新聘的厨子大展身手,精致菜肴一道道送了上来,挤挤挨挨摆了一桌。设此宴席,一是庆祝他大病初愈,二是酬谢一干友人在此期间殷勤探看。
  他经此劫难,聂氏照顾看管更严,好不容易觑见机会出了门,自然是开怀畅饮,不醉无归。一时,众人推杯换盏,好不欢畅。正微醺时,忽的看见一人自西而来。
  聂端倚在栏杆上,估计那人应行至楼下,便提高声音道:“王仲任言‘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可有些人,偏偏好弄玄虚,自称可以通鬼神、御生死。那些手段伎俩,只能愚弄不听圣言的无知小民罢了……”
  微微侧过脸偷瞄过去,那人却已经走远了。
  聂端顿觉怒气满胸,不顾众人阻止,歪斜着脚步,蹬蹬下了楼去。疾步奔跑,才在街角将人截下。
  伸手按住他肩膀,那人便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
  刚刚只是想让他停下脚步,待得他真停下来,聂端却张口结舌了。这种时候,容不得冷场,倒显得自己心虚,便皱眉问道:“听家中下人私底下议论,你前些日子到过我家?”
  姬鳞一脸的淡然,让人猜不透心思,无处发力。
  本来佯装出的愤怒,便这样被生生挑起。
  聂端冷声道:“家母突然蹊跷地剪掉了一头乌发,这件事你可知底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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