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背上如同有几条百足之虫爬来爬去。回想往日经历,冠文心中哀叫,早该想到少爷出门绝不会是去一个安宁极乐的所在。
姬鳞看他缩着脖子,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便开口道:“我办完事情,便去驿站寻那关老头下几盘棋,有地方歇脚。你只管自去。”说罢,转身向微弱天光中愈加幽暗的古祠走去。
传说,几十年前洛阳遭逢大旱,近一年间滴雨未落。境内河床干涸,暗井水竭。随之而来的饥馑更夺去许多老残病弱的性命,迫使大批当地人背井离乡,逃往他处。
那时,有一青衣男子自东而来,教授众人划开柳树枝干取其汁液。时人皆笑他谵妄,几近枯死的树木干燥异常,即便捏碎了树根恐怕也挤不出半滴水来。但别无他法之下只得死马权当活马医,依他所言行事,柳树干中竟然真的有小股清水涌出。
起初,那水质极其清澈甘冽,但几日之后就变得苦如药汁。人们饮此苦浆又捱过几日,终于等到天降霖雨。
旱情得以缓解,青衣人却不知所踪,消失在骤雨突降时激起的尘雾之中。而那千余株柳树也已然枯死,即便饱尝雨水,却再也发不出一片新叶。此后十余年间,整个洛阳难觅柳影。
人们立祠于城郊,尊奉青衣人为苦柳郎君。
但灾情一过,雨顺风调中,便少有人念及那些旧事了。这座祠堂日渐荒芜凋敝,立于其中的苦柳郎君像彩漆剥落,蛛网暗结。那曾经栩栩如生的含笑眉目、意态风流便现出几分狰狞和古怪。
近几年来,荒寂的古祠倒是渐渐有了人迹。一些无子的妇人,不知从何处听到传言,来到这里祝祷祈子。蹊跷的是,原本舍身成仁救济一方百姓的苦柳郎君仿佛摇身一变,扮起了送子观音。那些诚心拜祭的妇人,多半如愿有了身孕。
苦柳郎君这般的灵验引起了洛人的惊恐。苦柳郎君祠实为淫祠的流言甚嚣尘上。一个来洛贩锦的商人声称,他夜行至苦柳郎君祠,原本想在祠中过夜,待得天明入城。谁知竟然听到漆黑一片的古祠内传来男女调笑狎昵之声。他不知底细,以为定是有人偷情欢会,便持火而入。谁知,踏进祠去只见野草寂寂,残破神像若俯身逼视,被人投石损坏仅余半面的脸孔上仍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商人魂飞魄散,逃命般驱车奔出十余里才敢停下来。
曾有多人于祠外听见奇异响动,也有人窥见苦柳郎君眼目转动。数月前,一户人家的逃妾被人发现藏身于此,被捉回时仍口呼苦柳之名不止,只是传言中较为可信的一例。于是,城中良家女子耻谈苦柳郎君,更被禁止于此祭祀。但却仍有一些女子乔装潜迹,为了子嗣铤而走险。
聂家家风严谨,对子弟管束极严。偏偏韩端广好交游,行事不拘小节,聂氏时常为独子担心忧惧。如今韩端昏死于苦柳郎君祠前,心中品质高洁的儿子与淫邪诡秘的古祠——本是风马牛毫不相及的,却偏偏因为某种缘由联系在一起,也难怪聂氏心存疑虑,言语吞吐。
姬鳞面无表情地站在苦柳郎君祠前,聂母不知其子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古祠中,他心中却清楚得很。
坚信世上无神无鬼的聂公子,只不过和人打了个赌而已。逞一时之气,独自来此荒祠过夜。
聂端与他人做意气之争,却要他来收拾这残局。思虑至此,姬鳞的面色又寒了几分。
朽败的木门在清凉夜风中缓缓开合,木轴转动时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之中分外清晰。姬鳞回过头目送最后一线日光隐没在西方的山峦之后,认命地举步踏入祠内。
浓稠的黑暗如水般涌来,姬鳞一时几乎不能视物。他伸手自怀中摸出火折子,一吹之下,微弱的暗红火焰登时腾跃而起。正待借着火光仔细打量神像,火折子却突然熄灭。姬鳞不以为意,右手发力一晃,火光再度燃起。但随着轻微的呼的一声,火折子又诡异的收敛了一切光焰。
姬鳞冷笑一声,这次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刚刚那落在他面颊上的冰冷吹息。摇摆不定的门扇此时突然砰的紧紧闭合,遮住了门外投送进来的一片月光。姬鳞索性席地而坐,合上了狭长双目,
似在与他玩闹,那吹息柔柔的落在他的鬓边耳旁。见姬鳞不为所动,一只冰冷的手便抚上了他的面颊。姬鳞少与人接触,这般亲昵举动更是未曾有过,心中渐渐不耐。仿佛将姬鳞的反应尽收眼底,另一只手如灵蛇般滑上了他的身体,向他衣襟内探去。
阴森古祠之中,凭空出现的双手,若是寻常人怕是早就神魂俱丧。姬鳞对此类东西早就习以为常,此时修眉紧锁,体肤上泛起一层寒栗,非因恐惧,而是厌恶。
无论何时,他闭上眼睛还可以装作不见,但一旦睁开双目——便是难以置身事外,必得寻一个了断。即刻双手交叉如剪,自衣襟上取下别在那里的十二枚跗骨银针,迅疾地插向那两条手臂。黑暗中传来一声惨叫,两只手如同被钉在了空中。
姬鳞站起身,再次点燃火折子,这次再没有人撮唇将之吹灭。火光之下,一个青衣男子高抬手臂,姿势若俯身相抱,神情极是古怪。那人在姬鳞的冷冷谛视下迅疾地堆出一脸的笑:“刚刚多有冒犯,只要听我细细解释便可清楚,适才只是一场误会……”青碧的眼珠眨了眨,又试探着问道:“……可否请教是何方仙驾?”
姬鳞自顾自的在布囊中翻找,细磨的雄黄粉、风干的野决明、鱼腥草制成的药膏……他每拿出一样来,青衣人的脸色就白上一分,战战兢兢嗫嚅道:“怎会备得如此齐全?”
“万物相生相克,有蛇行之处必生半边莲。祠堂附近生出那许多半边莲,可见你毒性不弱。姬某只得倾家藏蛇药以备不测。”
青衣人目光扫过那些瓶罐,又偷眼看了看姬鳞残缺的小指,哀叹一声道:“阁下有何吩咐,苍千木莫不遵从!”
那蛇妖身形修长,眉目间倒是与神台上的苦柳郎君有着几分相似,只是眸色不似常人,是带着些温润的青碧颜色。不知为何,他此时虽然受制于人却似乎毫不畏惧。
姬鳞开口问道:“三日前,可有位年轻的公子到此?”
苍千木垂下眼,含糊其辞:“在我眼中,人只有媸妍之别,哪里记得住那日在祠中的是个公子还是位娇娘……”
“……你可曾见到一个相貌俊美的公子?”
看见姬鳞眼中寒芒闪动,苍千木搜肚刮肠想出的搪塞之言便鲠在了喉中,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笑道:“若是耳上生得一颗红痣的,那倒是见过。”
“他被人抽去了背筋,想来是拜你所赐。”姬鳞将其中一枚附骨针重手刺入,“只要你交还背筋,便放你一条生路。”
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滚落而下,苍千木咬紧牙关竟未讨饶,突然大笑道:“那样东西已经送给了秋叶集的谢阿团,即便你即刻要了我的性命,也是无法交出!”
☆、秋叶集(中)
“秋叶集离此不远,但若是没有人带路,你断然寻不到那里……”苍千木笑出一点雪白牙齿,无端的让人感到一阵寒意。与此相反,青碧色的眼睛却异常清澈良善,让人不觉忘了可能隐藏其后的狡诈和凶残。“还请姬大公子拔去银针,如此这般,我怎能带你去那秋叶集?”
他伸展着手臂,一动不动蹲踞在地,看起来确有些滑稽。但姬鳞清楚——正是似乎人畜无害的他用了那般残忍手段,伤了聂端……
手臂上的银针被尽数除去,苍千木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微微扭过头苦笑道:“姬大公子这又是在做什么?”
姬鳞直起身时,苍千木的颈后三寸之处已经贴好了一张傀儡咒。这张符咒用以役使普通妖鬼,如有违抗,便会于所贴之处融入骨肉。姬鳞暗暗松了口气,安心地收针入囊,余光中只见人影一闪,那苍千木已然消失了行迹。@@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他终究小觑了苍千木。
姬鳞奔出祠外,顺着傀儡咒燃烧的火光向东追出十余丈,突然停下了脚步。身前一株垂柳的枝条密结如网,将一个人提在半空。那人虽奋力挣扎却终是徒劳,只能任柳枝愈收愈紧。皮肉焦糊的味道弥漫开来,苍千木闷哼一声,想必是傀儡咒已经化入他的身体。
姬鳞暗暗吃惊,心念一转,向着那株柳树恭敬揖手道:“在下姬鳞,多谢郎君相助。”
“这只蛇妖败坏郎君清誉,确是罪大恶极。但要救一人性命却还需他相助。郎君可否暂时放过此妖,救人之后,姬鳞愿代郎君施以惩戒,令他不敢为害。”
闻言,那半树枝条突然舒展开来,苍千木的身体落在了地上。他周身骨节若断,又被傀儡咒所伤,此时已是气息奄奄,目光却变得狠厉。惊魂甫定后,抬起头看了看那柳树。原本以为什么苦柳郎君云云,只是块泥胚罢了,谁想冥冥中竟真有此神,今日自己算是栽在他的手里。
“傀儡咒除了施术者外无人可解,你刚刚那样肆意妄为,已经牵动了符咒,骨溃肉烂,指日可待。”姬鳞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秋叶集究竟在何处,怎样才能找到谢阿团?”
苍千木低低笑了起来,恨声道:“好个姬鳞!”
姬鳞蹲□来:“你带我去秋叶集,我便帮你解了傀儡咒。”
苍千木止住笑声,脸上又现出一派纯善:“除了带你去秋叶集,还得护你周全,你若有个闪失,我还是死路一条。姬大公子的如意算盘打得果然响亮。除了答应,我似乎也无路可选。”
他身体向前一滑,青衣如蜕留在原地,年轻的男子缓缓化为一条丈余的青蛇。月光之下,鳞甲泛着清冷的光。
青蛇盘曲起身体作人语道:“穿上这身衣服,或许能从秋叶集上全身而退。那里原是鬼市,绝非凡人自由往来之地。若被发现,恐怕瞬间就会被众鬼怪分食殆尽,为那样一个无德败行、薄情寡信之人以身犯险是否值得?姬大公子还是想清楚些为好。”
无德败行、薄情寡信这几个字从青蛇口中说出当真好笑,姬鳞稍稍扬了扬眉。青蛇见他不为所动,口中血红信子吞吐更为迅疾,愤恨地向姬鳞拿出的竹筒中游去。越接近竹筒,蛇身便越细小,最终粗细恰如竹筷。
姬鳞待他全身进入,才扣上竹筒,放入怀中。一个声音于其中闷声道:“只是陪你到秋叶集上走一遭,能否讨回背筋,便要看那人的造化了。”
向着柳树再一揖手,姬鳞正欲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几根柳枝缠上了右足。他低下头,柳枝便如潮水般退去,一个二尺见方的暗红色木盒置于地上。
姬鳞会意:“郎君可是要姬鳞带着此物去那秋叶集?”
风拂柳动,万籁俱寂,此时看来,那只是棵寻常柳树罢了,仙踪已杳,自然无人作答。开启木盒,看着其中所盛的东西,姬鳞如同坠入九重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