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块暗红的痕迹就是衔梦的真影!她难产时流出的鲜血浸透了衣衫,有人在那时将她提起抵在了壁上!世人不堪的流言猜测,我也听到过,但与我夜夜相伴的只有那憧憧鬼影而已……”
韩连宵声音渐渐微小,她又踏前一步,要申屠竞听个真切,申屠竞也因此看清了她苍白脸上细密的汗珠。“我不知衔梦究竟因何而死,也不知道你对她是真的执念难消还是仅仅是心有不甘,更不知道你使了怎样的手段要她那样惦念,生死之际还将密旨与双玉珏一同交到我的手中……她如此待你……每逢她死忌生辰……记得——给她多烧几串冥钱……”
最后的一个字鲠在了她的喉中,她再张口,便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申屠竞死死盯着她,后退、转身,终于毫不留恋的一步步离去。
“连宵……”他声音干涩,双手紧握铁栅,企图唤她回转。
“连宵——”他以为摇撼心魂的两个字必定响彻云霄,怎料到出得口来竟然是这样的微不可闻。
☆、七赌(十)
申屠竞走上了横跨整个莲池的曲桥,肥绿的莲叶紧挨密连似乎望不到尽头。他顺着笑语声转过头,红墙之内有人正高荡秋千,雪白的衫子仿若白羽,仿佛下一刻这人就会化为鸟雀飞身而去。
母亲身边的小太监吴福儿伶俐,垂着头眼角扫向他:“那是韩家大姐,闺名唤作衔梦……”
那人脸孔一片模糊,和他之间像隔着层层迷雾。申屠竞竭力却无法看清。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人看向这边,竟缓缓松开了双手,就那样跌了下去——
连宵——
他猛地睁开双眼,头脸上冷汗涔涔。
原来是马车急停,车厢一震助他从梦中醒来。
掀开车帘,潮湿的空气扑面,卫凌江横练般在眼前铺陈开来。
申屠竞下了马车走向江边。那里系着一叶油蓬小舟,狭小的船舱内有两人正惬意对饮。秦早面上带笑,看他一步步走近。
背对着他的那人回过头,申屠竞脚步不禁一顿,竟是那个喜穿白衣的郎中姬羽。此时,他却无心再细究什么,心中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秦早起身:“这次又是秦某赢了,王爷命不该绝。只要渡过卫凌江,便会有人将王爷安全送往西南边省。到了那里,便是蛟龙如海,即便申屠抗也寻你不到。”
申屠竞默然不语,伸手入怀,那一纸密诏灼热如火。
秦早笑弯眼目:“王爷请上船。该向王爷要些什么,秦某还未想好。想到时,自会去找王爷讨要。”
江水漫上岸来,浸湿了他脚下皂靴。
凌晨出城之时,听到些传言,说是韩重因丧子之痛,一病不起。百年的豪门大族而今枝叶凋敝,人丁稀薄,已现败落之象。晨起贩卖吃食的小贩也在议论纷纷,说什么煊赫一时,终是难逃树倒猢狲散。
申屠竞抬眼向西南而望,那边天地广阔,凭他手段定然不会一生龙困浅水。若是秦早想要的是他性命,他也有自信可以摆脱。只要上了船……
申屠竞踏前一步,秦早笑意更浓。
“申屠竞想向秦公子讨杯水酒……”
秦早道:“船上已经备好了几坛好酒,足够王爷沉醉终路。”
申屠竞仍然站在那里。秦早有些愕然,姬羽起身斟满酒水,递到申屠竞手中。申屠竞仰头饮尽,将酒杯掷入江中,笑道:“谁说本王输了。只要折返京城,申屠竞还是必死无疑。无论如何,总算赢了秦公子一局!”
秦早登时目瞪口呆,姬羽倒是气定神闲,仿佛早就料定了事情会如此。
申屠竞傲然道:“你我以生死为赌,申屠竞一死,自然取胜。到时希望秦公子可为申屠竞做一件事。”他又转向姬羽:“也请姬先生做个见证。”
秦早见他转身向马车走去,急道:“你要是被砍了脑袋,要我拼合头颈可是做不到!”
申屠竞头也不回:“秦公子放心,那事对你来说可谓易如反掌。只要——保得韩连宵平安就好。”
拉车的健马四蹄纷飞,绝尘而去。
姬羽对秦早道:“还不叫住他!非要耍什么把戏,舱内那人可等不了许久!”
被拦下的申屠竞随着姬秦二人上了船来。
船舱内光线有些昏暗,一口漆得油黑的三尺见方箱子放置在船板之上。
秦早蹲在一旁怏怏道:“你看了后再决定自己是要送死取胜,还是求生认输。”
申屠竞不知他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只得苦笑一声掀开箱盖,一眼之下,木立当场。
有一人蜷在箱中,他颤颤伸出手去,拨开遮住那人脸面的乱发,而后倚着舱壁缓缓滑坐。半响,待他觉得声音已然平稳才道:“输给公子多次,再多一次却也无妨。”.
申屠竞自幼时起就争强好胜,无论何事都不肯屈居人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亲口认输。这句话出口,他顿感从未有过的轻松。
卫凌江南岸,姬羽和秦早两个目送马车向西南方向驰去。
秦早连呼疲累,转身登船,歪倒在舱内小小的软榻上。
姬羽一面细品着秦早顺手牵羊盗来的武陵春,一面指摘:“你和他赌梅花、赌珊瑚、赌过锦心府中胎儿,也赌过他进京的吉凶和生死,满打满算才五赌而已。似乎离七赌还差了些,这件事上你也偷懒,却不怕乐游、沾衣追究起来?”
秦早打了个哈欠:“刚刚与申屠竞完成了最后一赌……”他斜目看了看姬羽,颇为得意道:“你当然看不出。最后一赌,赌的是他的心意。可记得赌生死时,他说过若是能够活下来,性命便交由我处置?若是他贪生怕死,仓皇逃命,那我便摘去他的头颅;若是他良心未泯,心中存着些情义,我便放他生路……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而今逃出生天,想那乐游也说不出什么!”
姬羽故意叹了口气:“加上这个也只是六个而已。”
秦早坐起身,从他手中抢下那坛所剩不多的武陵春:“还有一赌早已开始。对象却是那韩连宵,她喝下了狐血,与此事大有干系,怎能置身事外?”
姬羽奇道:“你又与她赌了什么?”
秦早笑了两声:“那时她与申屠竞来到古平,虽是新嫁娘却备受冷落。我便问她可会得到申屠竞真心相待。她性子极骄傲,虽然自己全无把握,但却决然回答我说‘终有一日’。这种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胜负却是难分的。尘埃落定时,韩连宵一赌而胜,申屠竞却是六赌连败。”
姬羽思索片刻道:“……两年前你就潜入赵王府,于香闺深院中作此私语,胆大包天不说,倒是极有先见之明——讨债鬼扮的不想,倒是十足一个红娘!”
他面上一本正经,却语含揶揄,最后竟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秦早抱着酒坛并不理会,眼睛睁开一线问道:“她可会从此哑口失声?
姬羽摇了摇头:“她能不能开口说话,体内残毒能否彻底清除,又有什么妨碍。只要琴瑟在御,便莫不静好。”
闲话间,江北传来一阵喧闹之声。黑压压的兵马麋集江边,却无船可渡。统帅之人如何知晓,本应在此候命的数十战船如今仍被那一阵突然漫起的浓雾困在船坞之中。
这段道路很是颠簸,申屠竞略有迟疑,但还是扶着那人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
垂下眼就可以清楚看到那两弯淡眉。眉下天生的笑目此时紧紧闭合,但即便是睁开时,他也很难于其中窥见笑意。他见过她真心展颜而笑,却因久远而忘了时间地点,只有上挑的眼尾却于记忆之中异常鲜明。
她呼吸缓慢却悠长,他便忍不住去探她的鼻息,感到极轻的温暖气息掠过手指,才略略安心。
她睁开眼时要说些什么才好。
是坦陈他最初与韩氏联姻争夺帝位的心思,还是小太监吴福儿认错了秋千上的人,或者应该试着去解开他们之间名为衔梦的这个结……说了,她又可会相信自己。
但庆幸的是,还有向她解释的这个机会。▓▓
申屠竞正思绪烦乱,韩连宵的头轻轻地动了一下,他不禁手足无措,屏住了呼吸。
只见她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秋叶集(上)
男子安静的躺在床上,面色蜡黄,睁大双目盯着头上的帐幔。突然,他大声嚎叫起来,身体时而抽搐成团,时而拱起如弓。
聂氏急忙上前,连同那两个丫头一起制住儿子手足,咬紧牙关任他翻滚挣扎,不知过了多久,被她们按住的身体才渐渐安静下来。聂氏长出一口气,精疲力竭地软了身体。
她拿起帕子拭去儿子脸上滚出的汗珠,看他神情复由狂乱转为呆滞,终于忍耐不住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那日,他只说撷月轩进了一批宣州笔,要趁早买下几枝。出了门,却日落时分也不见回来。我起初不以为意,想他定是被人拉去吃酒。谁知……直到第二日午时,也不见人影,我这才慌了神。派出去的家人城里城外找了半日,傍晚时才将人抬了回来……”
聂氏上前抓住姬鳞衣袖哀切道:“进门时已是认不得人了。先夫早亡,只余端儿这一点骨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何颜面见亡夫于九泉之下。”
见姬鳞仍旧沉默不语,她又慌忙道:“小儿性子骄纵,我知他言语上也曾得罪过公子,但你们小时一起跟着范先生开蒙,也算有同窗之谊。便请公子不念旧恶,好歹救他一救……”
聂氏脸上泪水涟涟,往日的端庄仪态在儿子生死悬于一线之时已被抛诸脑后。她虽年华半老,却仍是满头乌丝,不见华发。聂端出众的容貌,便是承袭自他的母亲。
她满眼凄惶地望向姬鳞,洛阳城内有些声名的大夫几乎都到聂府走了一遭,却仍无法判断聂端患的究竟是何种病症,此时此刻,姬鳞已是她的唯一希望。
“夫人可否告知究竟是在何处寻到的希直?”
聂氏突兀地松开手,有些局促地别开脸。半响,才破釜沉舟般道:“西郊苦竹郎君庙。”
姬鳞在傍晚时乘马车从西门出了城。
一路上,只听得冠文在他耳旁不住的嘟囔,说什么赵府今夜要办个极大的花会,他亲见赵府小厮抬了两筐的烟花火炮进门。有这等的热闹不看,却偏偏要跑到这荒郊野地。
姬鳞掀开车帘,苍茫暮色中远远地已能看到一座古祠的轮廓。他便吩咐停了车,将备好的几样东西装入袋中。
“你即刻回城去,仔细晚了闭了城门。”
冠文大喜过望,但仍按捺着小心问道:“那少爷今晚又宿在哪里?”他四下望了望,便担心起来:这里这样荒凉,难道要露宿荒野?
“不如我随少爷同去——”这句话出口,他便后悔了。
热闹看不成倒在其次,只是到了这里他突然全身不自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