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它取回。”
姬羽见他转身离去,便踏前一步,问道:“韩妃刚刚昏厥——”
申屠竞头也不回,打断他道:“她身子孱弱,只是些旧日毛病罢了。难得先生仁心,冒雨前来,想她现在已经无大的妨碍。”
廊檐上积存的雨水点点滴滴落在小滩的水洼之中,夜深静寂中格外清晰。即使只是背影,也透出申屠竞似乎生来固有的桀骜之气。姬羽低叹一声:“秦早只是施展了个稚拙手段,不曾想你竟如此轻易地入了局……”
韩连宵醒来时已近寅时三刻,春日里白昼渐长,此时的天空已经泛出鱼肚白。她眨了眨眼,她与衔梦夏日里消暑的荷风阵阵的宽大水榭就慢慢变成了这个困了她三年的房间,此时才发觉,刚刚只是发了个梦而已。久儿看她睁眼,忙扑到床边,她失去意识的一夜就在久儿有些混乱的叙述中被拼凑出来。
韩连宵轻轻抚摸着她的头,示意睁着一对兔儿样眼睛的久儿回房休息。久儿深知韩连宵脾气,虽然不愿,但也只得起身离去。
门前站立的青年,应该就是那个在雨夜对她施救的郎中了。半睡半醒之间,韩连宵把他当成了常常出现在韩家宅院中的那些面目模糊的年轻远亲或是父亲的门生下属。那些男子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随声附和着她与衔梦的言语,无论她们说出的话多么荒诞不经。她对他们,厌烦之后便是轻蔑。这种骄傲却被父亲所纵容,他一遍遍地说:承昼、衔梦性子软弱,只有连宵脾气与他最为相似。
青年静静的站在那里,随意中却自有一种昂然风骨,没有丝毫放诞之感却也绝不拘谨。清朗眉目,一派坦荡。她无法言语,只好微微颔首以示谢意。青年目光明澈,蒙上的笑意似乎发自心底。
与陌生人这样简单的交流,在她枯寂日子里少之又少。似被他笑容感染,韩连宵不觉浅淡一笑。这一笑极生疏,也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天生笑目此时弯起,现出微薄血色的嘴唇轻牵,原本清冷的面貌瞬间艳光流泻。就好似原本生于绝壁、植根冰雪的花朵,突然入人怀袖。
姬羽很快收敛心神,他久留于此很是不妥,还是将一些话讲明,尽快离去为好。他反复斟酌后,开口道:“这样发作应该不是第一次,却也不是最后一次。在下医术浅薄,恐怕无法根除王妃体内余毒。只要禁绝酒饮,就不会如昨日那般危急。在下会适时送来调理滋养腑脏的汤药,只是王妃也要自己保重才好……”
韩连宵脸上的惊恐一闪而过,随后就是长久的沉默。姬羽料定她心中对自己病情总是清楚,便又道:“王爷吩咐在下医治王妃喉伤。但伤患既久,喉舌又大损,已经难以再现往日清音。但针药齐下,或可有所恢复。”
韩连宵紧闭双目,在他提及申屠竞时更是蹙起眉尖。但听他说到或许能有所恢复时,竟支撑身体半坐起来,以手覆喉,目光哀切。她本以为到了如今,自己已经意冷心灰,没想到心中还是暗藏希望。她想开口流畅言语,哪怕是最后一次也好。
姬羽知她行动含义,心中顿觉凄凉,点了点头。他正转身想离开,却见久儿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我刚刚听人说,王爷派人上山砍断了那千株晚梅,连带着把梅根也挖了出来!都说昨晚骤雨打落千树万花之时,十几个兵士闯进黄衣公子客房,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厨下的彭女一口咬定,他定是个周游天下的散仙,不然王府上空连只鸟儿都不能轻易飞过,一个活人怎的会凭空不见。”
姬羽冒雨随她前来,久儿心中十分感激。夜里看他煎药滤汁尽心竭力,更添几分信赖,此时也不避讳,压低声音就在韩连宵耳边道:“王爷定是觉得颜面无光,才迁怒那些梅花!”
那人如何肯轻易认输,即便天下人都眼见他失败,他也不肯承认。突然,韩连宵向腰间摸去,腰带上空空如也,原本系在那里的两个白玉珏不翼而飞。她慌忙起身在床上四处摸索,也是一无所获。久儿终于明白她在寻找何物,帮着四下翻找后,小声道:“黄衣人来去无踪,虽然不知是仙是妖,但必然极是神通。他指明了要玉珏为注,如今赢了,自然取了去——”韩连宵置若罔闻,推开久儿摇摇晃晃下了床,只踏出一步就瘫倒地上。
原本只有一块玉珏在她手中,另一块却是系在韩衔梦身上。珏必成双,母亲却将自己陪嫁的一双玉珏分赠她们姐妹。佩戴时,两人尚未束发,父母膝下,欢笑竟日。
两年前,另一只玉珏被送到了她的手里,再度凑成一对。那时,她与衔梦久不相见,但却听说宇泰帝对她十分眷宠,只待生下皇子,便会册封为后。世事总是难以预料,那般软弱良善的衔梦,竟能一步步冠绝后宫。自己虽从嫁给申屠竞的第一日起,便是处境凄凉,却仍为衔梦欢喜。
但腊月时,衔梦却派人送了玉珏来。珏者,诀也。算了算时日,衔梦即将临盆。这样东西,在这时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心绪不宁,坐卧难安,但事情恰恰应了她的担忧。两天后,申屠竞在京城的耳目就送来密报——衔梦死于难产,由于脐带绕颈,孩子落地时已经没了气息。母亲亡故后,这世上韩连宵最为牵连挂念的人,也悄无声息的消失了。韩连宵忘不了申屠竞听到衔梦已死时的淡漠表情,他依旧持弓拉弦,箭矢正中十丈外涂红的箭靶中心。
玉珏——怕是找不到了。她恍恍惚惚被久儿扶到床上,蜷起身体,心中恨极。申屠竞定是忘了他到了韩家,见了父亲第一句说的是什么了。韩连宵却记得,或者可以说她根本忘不掉。她紧紧攥住手边锦被,闭上眼,自己就好像再度回到了那个半开的花窗旁。
一只玉瓶遮住了赵王大半个身子,不知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刚刚由漠北回来,就搅得京里满城风雨。
前几日在景妃的秋千会上,原本倒是有机会一赌他庐山真容。
景妃之父只是个正八品下的监察御史,并无有力的外戚支持,所幸育有二子,才免于红颜空老,难沐圣恩。太子被废,皇后魏氏一族就此失势,申屠抗、申屠竞年龄适宜,卓然出众,景妃因此成为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风头一时无两。她出身寒门,年纪既长,却愈加怀念起年少时的玩乐游戏。因此,她并不像其他宫中贵妇办什么花会诗宴,倒是召集了一干臣下之女,在园中赛秋千。
可藏于深闺,严格教养出的女子,哪里见过那些平民姑娘赛秋千的架式气魄。一个个还如在自家花园中解闷时一般,坐在板上微微荡开,动作和柔得如同投石湖中一圈圈泛起的涟漪。景妃久久未至,看得烦闷的连宵却也不能自行离去,便站上秋千,曲直双腿,高荡起来。
衔梦一定苍白了脸色,间或也听得到那些闺秀们尖细的惊叹声,但连宵越荡越高,已经无暇他顾。连宵只觉自己已经越过高墙,在清凉晨风中,裙袂纷飞,似要生出双翼飞身而去,正是难言的快意。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口中一径唤着韩二小姐。连宵只好停了下来,小太监指了指墙外,说韩相在外等候。
韩重拉着她的衣袖匆匆向宫外走去,说是虞城老家派了人来,现在已经到了府上。韩氏祠堂最近走了水,毁了族谱,急需他手中的副本,而那件东西一直由连宵收藏。韩连宵提醒父亲衔梦还在园内。韩重却说已经着人知会了她,她留下也好向景妃说明。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走在宫墙的阴影之下,她转过头,看到景妃带着两个青年正穿过栏杆纵横的广大莲池。其中一个很是面生,她想了想便问道:那个可是赵王?父亲只是迅速瞥了一眼,点了点头,步子更加急促。她只得快步跟上。
他如今正背对自己站在厅堂中央,仿佛广大天地都为他所有似的骄傲:“小王欲娶韩相长女衔梦为妻。”韩连宵伸手支开的那只玉瓶晃了晃,落到地上跌了个粉碎。她还不及侧身躲藏,申屠竞已经回过头来。
父亲脸色大变,一迭声说她没规矩,让赵王见笑,暗使眼色要她离去。她却毫不畏惧的与申屠竞对视,心中暗暗吃惊,这个人,竟然是她见过的。
二月初三,是母亲生祭。父亲在城外招提寺作了一场极大的法会,并在城门口设施粥棚,整整结了七日善缘才停了炉灶。仲春时节,正是乍暖还寒,衔梦在外早晚站了几日就染上风寒。韩连宵将她送上软轿,着人送回家去,自己持起她刚放下的木勺,将每一个伸到她面前的大小器皿都填满稠粥。人们不似头几天那样急切拥乱,在韩府仆从的安排下,倒是能景然列队向前。一个人在她面前站定,伸出半大的粗瓷碗。添粥之后,那只手却迟迟不肯收回。韩连宵以为他嫌少,便又加了一些。那只干燥的手上覆着一道狭长伤疤,仍旧一动不动停在那里。
韩连宵终于抬起头来。水汽蒸腾中,对面的男子正不错眼目看着她,眼睛似隔了千重峦嶂般的幽深。他脸上带着仆仆风尘,但仍是端洁。藏蓝的袍子洗得发白,穿在高挺身上,没有一丝褶皱的熨帖。腰间的一把长刀与主人一般孤直,今人多喜好雕饰华美的直柄刀,这样黝黑的环首配着残旧刀鞘的极是少见。
男子看她抬头,便端着瓷碗转身走到路旁。韩连宵心中奇怪,便有一眼没一眼的扫向那个孑立身影。他不紧不慢地喝下白粥,随后解开拴在柳树上的缰绳,利落翻身上马,飞驰而去,扬起一路干尘。#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原来,那个透出些古怪的人竟是赵王。
他正是在二月初三回到了京城。韩连宵推想他行色匆匆,恐怕是因为那时景妃病势正沉重。她又哪里知晓,申屠竞在漠北已经收到了太子被废的消息,以探母病为名,日夜兼程回到京城。
她跑去拿衔梦打趣,学着申屠竞的样子,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拖长声音道:“小王欲娶韩相长女衔梦为妻——”衔梦双颊飞红,放下手中绣物,追赶着要用帕子塞住她的嘴。两人笑闹着跑到门外,双双停下了脚步。面色凝重的韩重站在门前,一言不发地在她们脸上左右细致端详。姐妹二人疑惑不解,单纯无虑的笑容就那样被生生截断,硬在脸上,并渐渐从她们的生命中褪尽了。
寡情之人最是善忘。连景妃都称其幼子申屠竞性子凉薄,万事难动其衷。韩连宵以为姐姐衔梦之于申屠竞是个例外,总会在他眼中心底留下些许痕迹,原来是她错了。衔梦之死尚且换不出他一丝哀恸,自己的悲喜生死更不会在他的眼中。
她与申屠竞之间,从他志在必得地说出欲娶衔梦为妻的那一刻起,就慢慢系成了个死结。
☆、七赌(六)
姬羽刚刚转过街角,便僵在那里。
秦早正颇为自得的站在赵王府门前,任那几个慌张失措的粗使仆妇扔下手中扫帚,跑进府门去通报。他负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