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瓣便悠悠而落。秦早手执光秃的枝条,一时目瞪口呆。
罗沾衣笑道:“就由阿早去会会那申屠竞。”
申屠竞反复抚摸着身下女子光滑的面颊,看她眼波水漾,女乔喘微微,却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便翻身躺下。窗外正下着如酥春雨,虽是四月天气却倒起春寒,阵阵凉意透窗入室,进而缓缓侵入纱帘之内。
这里凄风苦雨,不知京城里是怎样一番浓稠□。他合上眼目,却感到一只蛇样手臂缠到身上。“睡吧。”他并非厌烦,但语气中却仍是森然冷意。女子即刻识趣的躺□去,却让一声幽叹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永嘉沉声道:“主子,韩妃请见。”
他丝毫未动,却是身旁之人支起身,轻笑道:“她也真是慢性之人,本来不到十日的路程,却用了半月有余。京城锦绣之地为她心系,又是她的娘家所在,想是有人执意相留,便多盘桓了几日。况且一路上花发柳长,趁此良机饱览春景缓归也是人之常情。但她心中一定极为挂念王爷,不然为何深夜求见?”
明知他与韩妃二人相看两厌,却还要说出这番绵里藏针的话来,换做平时,他定会立刻拂袖而去。“韩妃旅途劳顿,可自去歇下。”
永嘉见他无意相见,就又道:“韩妃有圣上赐物呈上。”
申屠竞冷笑:“即是如此,便进来吧。”
门扇吱呀开合间,一个浅浅的人影便映在了纱帐之上。
“他要你送了什么来?”申屠竞并不起身,懒懒问道。躺在身边的由由娇笑着,玩闹般将一只玉足探到帘外。
却是韩连宵的贴身侍婢久儿在门外轻声回答:“回王爷,圣上特嘱王妃带回宫制的细点两盒。”
帘外之人不知将什么放在桌案之上,她足音极轻,只有腰间所系的双玉珏相碰之下,发出细小清脆的声响。那影子稍顿,又转身默立。申屠竞终于不耐,“东西已然送到,你可以歇息去了。”
韩连宵似乎正在等待他说出这句话来,话音未落她已闪身出了门。申屠竞掀开帘幕,赤足走到案前,随手打开一个圆口漆盒,内里整齐地摆放着十几个莲花酥酪。他松开手指,那精细点心尽数落在地上,糕饼极酥软,这一下便跌得不成样子。由由养的黑猫悠然踱步过来,嗅了嗅,抬起头对着申屠竞拖长声音叫了起来。
三年前,太子申屠拔被废,变局突现。赵王申屠竞与雍王申屠抗各自施展手段,争夺帝位。雍王却因得到权倾朝野的韩氏支持而后来居上,得以继承大统。有传言道,申屠竞全赖他二人之母景妃哭求才得以保全性命,也有人说宇泰帝之所以放过胞弟却是因申屠竞统帅多年的北庭军。他虽然被虠夺兵权,但积威犹存,宇泰帝立足未稳,为防军中哗变,一时不能任意处置了他。
申屠竞困守在远离京城的古平郡,看顾祭祀申屠氏立于此地的宗庙。料想中,宇泰帝派亲信掌管北庭军后便会落下的屠刀迟迟不见踪影。按说不知命丧何时,理应终日戚戚,但申屠竞却毫不收敛,骄奢跋扈更甚于实权在握之时。古平本是贫瘠之地,供奉如此一尊金身菩萨,地方上的官属下僚苦不堪言。
申屠竞是在后山近千株梅树竞放之时,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掀了赵王府招医榜的年轻人。
由由提出要随他赏梅,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锦心便也叫人备了竹椅抬她上山,申屠竞一时兴致全无。一行人到了半山小亭暗香浮,便停下歇脚。锦心身子沉重到底禁不住颠簸,被搀扶着走了几步,便呕吐起来。一个青年走上前,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锦心的侍女。锦心慌忙接过,打开来就捻了一颗放入口中。申屠竞冷眼看去,却是陈年腌制的梅子。锦心口中生津,一股积郁胃气尽数吐出,顿觉清爽。经过这个新入府的郎中调理,她脸上妊娠所致的浮肿渐消,今日还特意应景画了个梅花妆,倒是恢复了几分艳色。
那青年垂首退了下去,依稀看得到飞扬的眉眼。似乎察觉到申屠竞的目光,他抬起头,意态庄重,不卑不亢。前几日府中多人染上疹子,煎制药汤让他们几日之内痊愈的,就是这个人吧。看他气度,哪里像个落魄江湖的。原来容他栖身的高门家主不治,他被迁怒赶将出来的说辞也不可全信……那么——或许是京中的耳目……
若是如此,派他来的又会是谁……韩充或者——申屠抗?
申屠竞抛下众人,大步前行,颓唐压抑的情绪一扫而光,精神大振。他生性争强好胜,只恐无人敌手,却不曾惧怕任何险阻。即便今时今日,在许多人眼中他已一败涂地,也仍是如此。
姬羽已经暗暗想好了对应之策,谁知申屠竞一言未发,转身而去。世人称他薄情寡信,性残虐而好权谋。但看起来,却只是个脸孔异常整洁,身形修长的男子。虽是浑身上下透着皇室贵胄的骄纵,目下无尘,却也绝非是传言中那般让人惊怖近乎鬼魅。
夜晚的赏花会,就摆在暗香浮。
申屠竞高坐亭中,长卫永嘉立于身侧。左右独几旁分别坐着宠姬由由与锦心。庭外的两张桌子坐满了古平大大小小的官员,姬羽因要照看执意出席的锦心,得以坐在末席。
暗香浮所在的山石突兀地探出,侧目看去,白日里满山的梅香雪海,如今化成模糊的幽影。粉白黛绿的奇景都融入了深沉夜色,唯有阵阵山风带来的沁凉香气才提醒着在座诸人,千株共吐芳该是怎样醉人情致。
姬羽身旁的年轻书吏压低声音自语:“漆黑一团,哪个看得真切!不过是他一时性起,却让我们做猴戏耍。”一个品级高一些的,官场中打滚久了,又深知申屠竞为人,闻言惊惧地睁大双眼,一脚踢在年轻书吏的胫骨之上。这一下力道稍大,他收压不住又碰到了桌腿,一整桌酒菜都震动起来。众人无不惊出一身冷汗,个个噤若寒蝉。
申屠竞不知是否听了此间动静,朗声笑道:“夜间赏梅好似灯下观美。世间任何东西都不可看得太明白,如若不然,白璧可见微瑕,美人脸上也会现出麻疤……”他一只手挑起由由下颚,“只是这样还好,若是突然发现红颜难掩枯骨,浓情之下包裹的却是祸心,那又情何以堪?”
由由脸色微变,佯作怒色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申屠竞大笑,众人纷纷附和,赞其高论雅意。见他举杯遥敬,便诚惶诚恐起身致谢。
正乱作一团之时,各人却不知何故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姬羽顺着年轻书吏瞪大的眼睛看去,只见两个女子一前一后缓步而来。
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女子衣着素白,竟服着一身轻孝。烛光灯影之下,头脸光洁。空生得一双剪水笑目,脸上却见不到半分喜色。她身形消瘦,风起衣扬中,步生莲花。人们看着看着便恍惚起来,仿佛她即刻便要脱尘而去。
她走到申屠竞面前,微微倾身施礼,随即走入由由下首空出的座位之上。十几岁的稚龄丫头挽着双髻,盈盈而立,随侍身后。
姬羽身旁的书吏显然生就一副直肠子,虽然此前受了教训,却还是忍耐不住怅怅道:“虽是女子,但韩氏家学教养出的,果然大不相同,只是……明珠暗投罢了——”他不去看刚刚踢了他一脚的上级几乎瞪出的眼睛,却转向姬羽,声音如同蜂鸣蚊唱般细小。
“因何穿成这样,难道是特意来煞本王的兴头?”申屠竞也不去看她,似乎随意问道。
韩连宵身后的侍婢久儿小心翼翼道:“王爷近日繁忙,可能并不知晓,主子家里失了至亲。”
申屠竞颇有兴味,牵起嘴角,“只着轻孝,想来韩相大人健朗无碍。却不知韩门芝兰中折损了哪一位——”言罢,伸出一只手来,阻止了正要开口的久儿。“连宵自说便好。”
久儿杏眼圆睁,料想不到他竟说出这样话来。她只看得到韩连宵的背影,那一朵插在鬓旁的白绢花在夜风中轻颤。久儿气怒之下,却绝不敢发作,只是红了眼圈。
众人都向韩连宵看去。韩连宵初时有些怔茫,仿佛不明白申屠竞所言之意。她抬眼,见申屠竞状似关切,情意殷殷,正侧耳以待,心中就寸寸冷灰。只是片刻间,韩连霄又现出骨子中的傲然神气,盯着申屠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家——兄——承——昼。”
仅仅四个字而已,她却说得异常艰难。
众人瞠目结舌,本以为一把冰泉击石的嗓音才与这般容貌相称。谁料到,她张开口,声音似经粗石磨砺,嘶哑而干涩。①①
韩重阵前倒戈,在皇位之争最为关键的时刻舍申屠竞,转保申屠抗。又或者,他一开始支持的就是申屠抗,对申屠竞只是假意扶助而已。总而言之,赵王在只距王座一步之遥时,骤然跌落,功败垂成,全拜韩重所赐,心中自然恨他入骨。韩重之女,身为申屠竞正妻的连宵,在赵王府中的尴尬凄凉可想而知。
在各色猜测中,申屠竞之所以将她留在身侧,只是对韩重的一种掣肘;市井留言却更加无所顾忌:韩连宵多次承诏进宫,正是那宛转蛾眉,才于万般险恶之中保住了赵王性命。
韩重视若掌珠的两个女儿,并称都中双璧。一归申屠抗,一归申屠竞。长女衔梦,深得申屠抗欢心,却福薄难消君恩,在他登上帝位后不久,便死于难产。宇泰帝申屠抗大为哀恸,专设留影殿,张挂衔梦肖像。画影怎若真容,声称深谙内情的人颇为诡秘地透露,两姐妹面貌相似,若揽镜照面。
传闻几乎无所不包,却从未提起,韩连宵声音暗哑若此。人们认定,佳人音必如出谷新莺。因此,她甫一开口,众人便吃了一吓。设想她今日所处境地,又生得此项缺憾,只觉更为堪怜。
传言有几分可信不得而知,一件事情人人心知肚明——
韩重决意力拥申屠抗之时,这个女子便被父亲与丈夫双双舍弃了。
☆、七赌(四)
“承——昼——”
喉舌吐息震颤间,韩连宵如同吞入了一团尖刺,却仍咬紧牙关,执拗地重复了这个名字,不仅发际汗湿,眼睫间也已水润粘连。
远远高坐在亭中的男子刹那现出的一丝惊讶,如同扑面的春雪,瞬间便融入了唇边浮起的冰冷笑意之中。“北庭军为我朝精锐,出镇漠北。其统帅既要精于将兵之道,能够险地求存,更要有显赫军功在身,不然何以定军心、抚边民。除此之外,也得是朝中各方力量权衡之下,各自都放得下心的。韩承昼亡故,恐怕再难觅合适之选……承昼肖蛇,若论年岁,倒是本王稍长——,不知他因何遽然离世?”
申屠竞看向久儿,久儿会意,忙哽咽道:“大公子胸口上的箭伤几次反复,终化为败血之症。”
申屠竞或许又开口说了什么韩相位高权重,却不幸天丧子息之类的风凉言语,韩连宵却连一个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