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道:“天狐道又如何,大好年华理应行乐,为何偏要苦行糟蹋。若是取媚狐道一途,二十年之功,胜于你苦修百年。”她斜睨姬羽,“你哪里知道,古板之人,虽不知情识趣,却别具滋味。待我拉他弃了那毁人青春的天狐道,也解了我的心痒……”话音未落,又欺身而来。
秦早慌忙提起姬羽,让他与自己换了座位。错身之时,姬羽听他小声嘟囔:“果然是个招人的麻烦,连累我只好以身饲虎。”
姬羽窘迫坐定,旁边的雪尖儿双手执了一杯酒递了过来。姬羽小心接过,轻声致谢。利落泼辣的少女突然间变得仪态端庄,抿嘴而笑,竭力遮住一左一右两颗虎牙。
那边秦早附在乐游耳边,不知嘀咕着什么,一双眼滴溜溜在姬羽脸上打转。乐游初时很是不耐,听了两句后,显然吃了一惊,目光再投向姬羽之时,眼中的热烈就淡了下去,竟然流露出惋惜悲悯。姬羽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却也不想深究秦早到底说了什么,只要能让他从那种尴尬境地中脱身就好。
秦早大功告成,直起身来,洋洋自得地指着姬羽:“这是龙华山的姬二。”只这一句话,便当作了引见介绍,姬羽只好起身拱手。一众狐狸听说他修习的是天狐道,脸上表情就微妙起来,但总还是笑嘻嘻亲切相待。
秦早人缘极好,又最是活络善谈,因此不断有人与他取笑打趣。精致酒菜齐备,又是亲族好友相见,自然而然地就有人吆五喝六掷起骰子,夹带着双手纷飞猜起拳来,气氛由是更加热闹欢腾。秦早忙得不亦乐乎,姬羽在他不断挥舞的长袖之下,倒是偷得片刻安稳清闲。
他端起玉杯,呷了一小口。清亮的酒水,入口时醇厚柔润,顷刻之间便发散出暖意充盈肺腑。酒味颇似杏花酒,却又掺杂几分梨花甜香。姬羽好奇起来,这碎琼玉沫酒,到底是选用何种材料,如何调制而成?
他正苦思无解,周遭的喧闹竟瞬间消失。分明已露出几分醉态的人也纷纷收敛心神,规规矩矩坐下。秦早欢喜地叫道:“沾衣姐,快把景玉抱来我们瞧瞧!”
姬羽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华服少妇款款而来,明艳姿容光耀于室。她眉目间确实与秦早有着三分相似,举手投足间却是人界女子万难企及的冶艳风情。秦早起身,接下她怀中的红色襁褓。这边已有人腾出座位,雪尖儿扶着她坐在自己身旁。
刚刚满月的景玉犹自沉睡,小小嘴唇不断蠕动,头顶覆着柔软漆黑的胎发。秦早架势十足的左右摇晃,见景玉贪睡,深觉无趣,便伸出一根手指,轻戳孩子脸颊。几下之下,景玉终于扭动颈部,高声啼哭起来。
“长大后必然是个昂藏男子,连哭声都这般万钧气势……”秦早慌忙想将孩子脱手,无奈距离罗沾衣太远,便随手放在了姬羽怀中。景玉手脚不断蹬动,姬羽却只能僵直手臂听之任之。好在雪尖儿及时解围,狠狠剜了秦早一眼后,将景玉轻巧抱起。
罗沾衣骂道:“他哭闹起来,谁也没奈何,你却偏偏去逗引他。这样的多动手脚,也不怕我拆了你的皮!”明明带着三分薄怒,她眼波转折处却掩着盈盈笑意。
秦早堆起笑来:“他不睁开眼睛,我怎知他到底承得几分沾衣姐的绝代芳华,还是不幸,长得像刘展那个粗野草莽。”
罗沾衣啐了他一口:“景玉自然是像我……你也不要在这里满嘴混话,几年里修为平平,”她眼光仿佛无意中掠过姬羽,压低声音缓慢道:“麻烦倒是越惹越大……”
“还有”,她正色道:“对你姐夫要尊重些,要是再让我听到你言语上拿他挖苦玩笑,我自有法子整治你!”
以秦早的油滑性情,姬羽以为他定然满口答应,谁知他沉默半响,一反常态坚决道:“别说粗通文墨,普天下的大字他恐怕只是识得刘、展两个而已。又是一副贪杯好色的嘴脸。身形还算挺拔,即便是恭维相貌也只是一般。上下里外全无可取之处,你又看中了他哪一点?”
罗沾衣失笑:“他哪有你形容的那般不堪。两年前,三王陵被毁,我蒙他相救暂且不提,单说他明知我身份却仍倾心相待,无丝毫疑惧,只这一分情谊,我又如何报偿?人生不过百年,我便陪他这一世。况且又有哪个男子不贪恋杯中物,不在心中造着那巫山梦。在我眼皮之下,佳酿美酒任他取用,但香艳绮梦,他却只能想想而已,绝无胆子一试!沾衣姐已然情愿,你又何必耿耿。”
秦早心中泄气,表面上却是置若罔闻,伸手于桌下提起一个大竹篮,内里装满涂得鲜红的鸡蛋。“这是小舅舅给景玉的见面礼!”众狐也借机一一拿出备好的礼品。姬羽曾问起,不知他们会相赠何等珍奇之物,诸种奇想猜测被秦早很没情趣的一语戳破:“罗沾衣甘心做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妇人,早已言明只收人间小儿所用所需之物。”
而今看来,送上来的果然是百家被、双鱼肚兜、牛皮花面拨浪鼓、虎皮小帽之类的寻常东西,但细细看去,手工均是极其精巧。
姬羽也掏出镂了五只小巧蝙蝠的金锁片,夹在众人之中送上。罗沾衣笋尖一样的手指轻轻捏住锁片边缘,却突然问道:“你便是阿早刚刚嚷嚷新结识的姬二?”
姬羽道:“正是。”
罗沾衣盯着他的眼:“眉目间倒是与一个旧人仿佛。”姬羽心中一动,却不动声色。正在此时,那边雪尖儿已经哄好的景玉不知何故又哭叫起来,罗沾衣便循声转过头去。
景玉没有将脸哭皱成一团之时,极是乖巧可爱,已经初现其母颠倒众生的轮廓。幼儿贪睡,不多一会儿便沉沉睡去,罗沾衣便吩咐雪尖儿带他回去休息。
众人喧哗谈笑间,只有两个异常安静。
姬羽默默饮酒,陶陶然不知身在何处。偶有男子举杯相敬,言语打探,他只是杯至酒尽,按照秦早授意,对所有问题都三缄其口。
另一个,却是之前纠缠姬羽的乐游。自从罗沾衣现身,她便魂不守舍。一双眼痴痴的只看着景玉。当雪尖儿要将孩子抱走之时,两颗晶莹的泪水终于从她眼眶中坠下。这一幕正巧落入姬羽眼中。看似轻佻放达的乐游,因何现出这种伤心情态?
他正满心疑惑,却听见罗沾衣缓缓开口道:“乐游,这几月来,你在何处落脚?”
乐游眼神闪烁,抿了抿嘴,破釜沉舟的昂起头:“古平郡。”
罗沾衣不禁叹息:“在赵王府为祟的,果然是你。”
乐游一张俏脸上如蒙寒霜,虽然咬紧牙关,却是已经默认。
罗沾衣问道:“可是怨恨我严禁你们前去寻仇?”
乐游凄凉一笑:“景玉那般可爱,若是有人害了他,试问他的娘亲是否会善罢甘休?”她此言一出,众狐尽皆默然,刚刚的欢意融融荡然无存,气氛瞬时压抑而古怪。“此种时刻本不应说出这等败兴忌讳言语,我也真心不想对景玉有任何妨害,只是……一见到他便想起我那孩儿丧于烈焰之时,竟是连名字都来不及取。两年来,我无夜安睡,心中时刻不忘他尸骨无存,正是那赵王申屠竞所害!”
那天,先是有人在陵寝入口点燃了豹眠木,他们软了手脚,眼前渐黑。接着便是浸透了油料的易燃松木被投掷进来。烈焰浓烟之中,他们惊慌逃窜,不知是谁扯出了神志几失的乐游。她发疯般要回去寻找刚刚落生几日的女儿,而陵室却在此时訇然崩毁。若不是几十只咋狐犬狂吠着呼啸而来,乐游定会扒开那一砖一石,亲手挖出裹着孩子的粉红斗篷。
“怪我管束不严,竟被那几只斑狐蒙蔽。他们在通往古平郡的官道上劫掠迷惑往来商旅,害人性命,这才将申屠竞引到了三王陵。”罗沾衣眼中仿佛映出了那夜映红了半边天空的狂舞光焰,“那一场大火烧死了十数亲族,害得我们家园毁弃,四处流散……我几番阻止你们寻仇,一是申屠皇室气脉正盛,妄伤其命,业报无穷。况且让我们迷乱神志、阵脚大乱的豹眠木只生在孤照山。若无夏无且应允,申屠竞万难得获。要是夏无且真的相助于他,我们又有哪个是他敌手?二则,毕竟我们——有错在先……”
乐游浑身颤唞,悲愤至极,面上一点血色也无,“沾衣姐是说,我家孩儿之死,只怪她时运不济,怨不得旁人?”▲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罗沾衣看着她柔声道:“而今我已为人母,不想再添杀孽,只愿为景玉积些福泽。也正是如此,更能体味乐游失子恨绝之心”,她话锋突然陡转,“那申屠竞虽然师出有名,却气焰熏天,手段狠辣,是该施以惩戒。我又何曾稍忘哀号着丧于他手的姊妹弟兄。只是重伤之下有心无力,更顾念你等安危,这才严语劝阻。而今,我却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她说到此处,眼中寒芒闪动,轻声道:“不如引他进入七赌之戏。一入赌局,生死难料,几无人可全身而退。况且人性酷贪,赵王尤甚。若是他侥幸逃出生天,便是天意如此存他一命;若是他声败身死,却是他咎由自取,与我们毫不相干,不会脏了你我之手,诸位看,这个法子可行得?”
作者有话要说:刘展是我种的萝卜。夏无且是我种的大个儿萝卜。
☆、七赌(三)
众狐先是静默,随后便三三两两应声赞同。罗沾衣一双眼只盯着乐游。乐游挺直的脊背一点点松弛下来,幽幽叹了口气,她抬眼回望罗沾衣,轻声道:“好。”
罗沾衣展眉:“如此便好。如今需要做的便是选一个人去诱那申屠竞入局了。本来沾衣责无旁贷,只是三王陵之劫让我元气大伤,法力难以回复,而今又有了景玉……乐游潜伏数月竟未能伤那申屠竞分毫,可见赵王绝非易与之辈。所以必得择一个心肝玲珑,手脚又灵活的。”
她伸手折□后一枝含苞的早桃,“有诗言道: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你们知我不喜吵闹,不如变通一下行一个雅令。以此花为筹,各自施展些手段,让它提早开放。在哪个手中花败凋落,便由那个人去做这桩事情,这样可好?”
这件事情必然多风险,众狐虽然欢喜她终于决心惩治申屠竞,却又不想由自己出头做成此事。因为暗中下手极是容易,但毕竟在他手中吃了大亏,单若是明地里与申屠竞对峙较量,却不由得心中生出层层怯意。
罗沾衣言出令行,那只粉桃就在她的手中颤颤地展瓣。她将花枝向左边下手传了下过去,接过桃花的无不小心谨慎控制力道,生怕水粉的花瓣在自己手中落地,只要让那已然大开的花冠再微微绽开一些就好。
但花开总有限度,不多一时,细长枝条上的花苞尽皆怒放。此时若是一阵风吹来,定是花落无疑。乐游被罗沾衣划除在外,于是这一只桃花跃过她传到了秦早手中。秦早小心翼翼伸出的两指刚刚触到花枝,片片娇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