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抑的古怪笑声:“城东布庄新近雇了个裁缝孙六儿,却是来自舞阳城。韩城偏狭,谁家姑嫂撕破脸皮争吵都可以一夕传遍,何况是关于落头氏的奇闻。我听他们绘声绘色描述,原以为持镜那人定是大公子,谁知竟然是你。空明大师命在旦夕,概不见客,我一时心灰了大半,谁知竟见你从庙门之中走出。天辽地广,你竟来到了韩城。我便想这真是天可怜见,也许真的……可以除去那个妖物了!”
他神情若狂怒,姬羽只是静静观望,此刻的赵延勋让他的心中泛起阵阵凉意。
“我可提过妹妹韶娘,”赵延勋闭上眼睛努力平复情绪,继而望向了内院阁楼,“你听到的笑声便是她的。现下可以救她的,便只有你了。”
“父母膝下只我兄妹二人,我又长了她十岁。韶娘自幼聪敏,虽未享过什么荣华,却也是全家的掌上之珠。不想,却在去年的浴佛日遇见了她命中的劫数。那日,她由丫头五月陪着到圆觉寺上香,下山后在小东门卖鳝鱼面的那里买下十数条黄鳗。本可以叫家人拿到浮芦江边放生,但韶娘敬虔,便和五月两个同去江边。也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两个歹人。韩城一向安定,却生出这样的事体。韶娘仓皇躲避,却失足跌入江中,江水湍急,眼见她性命不保。这般危急时刻,一个青年纵身入江,抓住衣衫将她拖上了岸。韶娘吐了几口水出来,倒是毫发无伤……”
一丝模糊笑意爬上赵延勋的嘴角:“有时我甚至想,她若那时再也不能睁开眼,也好过如今这般模样。因为就只这一眼,韶娘的心便系在了那青年身上……她虽不曾开口,我却知道……”
虽然细若游丝,姬羽还是捕到了他语中苦涩孤寂的味道。若事情到此为止,岂不是成就一段佳话。但事情常常非人所能预料,总在和煦的微笑后,猛的现出狰狞的面目来。
“青年并非无意,几次拜访,礼数周到。江府也的确坐落在浮芦江南岸,高门深院,仆从如云。韶娘若是能嫁他为妻,倒是难觅的良缘,一世受用不尽的荣华。但我细心打探得知,真正的江三公子那时却羁身京城,处理着一手玉器买卖,如何能在江边救下韶娘?”
玉器生意,江三公子,浮芦江南,这一干线索连缀起来,赵延勋口中的江三公子,岂不正是江四口中反复提到的三哥。姬羽心道:事情怎么这般凑巧,萍水相逢的小姑娘竟也能与这桩奇事扯上关联。那人自称富家子弟,恐怕是想以此博得赵家另眼相看,成就这一段因缘。只是既然已获佳人欢心,何不赤诚以求?他又转念一想,恐怕赵家很是在意门户高低之别吧。
赵延勋果然言道:“我和父亲不疑有他,只认为他出身寒微,编出话来诓骗我们。父亲既怒其欺瞒,更不忍女儿终生受苦,便想当他第二天再来时,断了他的念头。谁知当晚张青回来,更带来了惊人的消息。说他尾随醉酒的青年到了浮芦江边,见他投身入水,再次浮起却是一只毛皮满覆之物,在明晃晃的月亮下,向对岸凫去。”
事情这般急转之下,姬羽也有几分愕然。赵延勋仿佛亲眼见到那骇人一幕,倒吸一口冷气。半响,他才回过神来,低声道:“我连夜从浦南请来个颇有声名的道士。他信誓旦旦,说符水之下,任它何种妖邪鬼物也再难逃脱。但那青年冷声质问为何不能再见韶娘之时,那道士卤莽冲了出来,不仅不是青年敌手,更是激怒了他。”
赵延勋站起身来,望向空茫夜色中灯火闪耀的阁楼,“那之后,我又陆续的找了许多人来,却终究……奈何不了他。可怜韶娘被迷了心志,白日里尽在昏睡,而傍晚醒来梳洗打扮,只待妖物前来相会。即便钉死门窗,他进入也是易如反掌。如此情形,已近一年了。乡间流言,已将此事渲染流播得无人不知。赵家声名尽毁倒无甚关碍,只是韶娘身体日渐消瘦羸弱,只怕很快就要命丧在那妖物手中了……”
“传闻中,你手中宝镜是至奇之物,何等暴戾精魅皆可以降服,万分凶险也能化解。即便素不相识,二公子也不忍看到弱质女子遭此劫难,受到这般摧残,更何况你我相识一场……二公子只是举手之劳,却或可改变韶娘命途……”
姬羽道:“有关古镜传言,或有夸大之处。姬羽几次使用,却都是在危急关头冒险一试,只是侥幸才救下他人性命。古镜能在何种程度上发挥效能,或者又能降服哪种妖魅,根本无人知晓……贸然使用,结果如何万难预料……”
“韶娘如今情形药石罔效,我们更已求告无门,只请二公子放手一试。若是上天垂怜,能救得韶娘性命,赵家阖家铭感大恩;若是……宝镜也无法除去那妖物,便只能怨韶娘福薄命蹇,却怪不得他人了……”。赵延勋眼中似有火光跃动,姬羽枯站在那里,只觉被那光热灼得无处可匿。
江四拦在江沉璧身前。
“空明和尚投书于浮芦江,让大姐二姐对你加以规劝,你置之不理,依旧我行我素。浮芦江左右谁人不知,江沉璧竟被一个寻常女子迷了心窍,对她纠缠不休!三哥一向心气高傲,怎能容忍自己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柄?”
江沉璧沉声道:“你也这么看,觉得三哥让你颜面无光了?”
江四有些慌张,刚刚情急之下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此刻荡然无存。但她仍旧挺直脊背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那样想,只是那个女子全然配不上你,她有什么好,让你甘心为她以身犯险?”
江沉璧苦笑,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头发:“你去问任何一人,问他缘何钟情,又有哪个能说得清楚。我有时也不禁迷惑,初见时明明那般欢喜,怎么会一步步走到如今这样不堪境地,却还是难以割舍。”温暖的手指,突兀地离开,他低下头喃喃道:“你这样年纪,又哪里会懂。”
——我如何不懂。你只是一厢情愿的以为——我不懂。
江四垂下眼帘。
江沉璧移步出门,江四急道:“空明说你只有从此再不踏入赵家,才能化解此次灾厄!这种事,原不是他可以泄露的,他为何那般迅速衰弱,你应该知道其中缘由。三哥,你现在却让他一番好意付诸东流!”
江沉璧的漆黑眼眸盯着江四道:“今夜是最后一次了。我必须去了却她一个心愿。我生性固执,行事总是不管不顾,时常伤了身旁之人。她今日这种样子,也与我有莫大关系。说到底,还是我亏欠了她。”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道:“我原想着,有了她定会少了孤寂,谁知竟是将她和自己一同困在孤寂里了。万般努力,只是水中掬月罢了。”
☆、江郎(八)
江四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三哥,小四愿意陪着你。赵家小姐终会老去,又能伴你几时?我和你一起,却会岁月长久……”
江沉璧微张嘴唇,神情诧异,先是仿佛不认识她一般仔细打量,而后缓缓移开了眼目,不再看她。
江四慌忙道:“若是你希望,我会去认字,或者你喜欢姑娘家做针线描花样,我都可以去学,大姐也曾夸我灵巧,我想只要用心定是能学会的……”
她一时间再也想不起做什么事可以讨他欢心,焦躁之下把他的衣袖越扯越紧。“我无论多么恼怒,也不会伤你一丝一毫。”她记起江沉璧脸上那一道细长的划痕,却是被人用簪子划伤的。
“我会……待你很好——”江四有些伤心起来,这番话她想了那样久,心中反复说了许多次,结果却是这样的方寸大乱,辞不达意。
她紧张地盯着江沉璧的嘴唇。那两片嘴唇开合间,她刚刚的孤注一掷就会尘埃落定。他的嘴唇由微张到轻合,然后紧紧抿了起来,最后嘴角翘起,牵出了一个微笑。
江四浑身的力气如同被抽空了一般。她宁可他张口骂她荒唐,也好过此刻绝望地看他微笑。那笑好像扇起一阵冷风,透过她的皮肤骨骼,直到五脏六腑,最后钻到她心中,噗的一声吹灭了那一小簇燃了那么久的火。
他笑,只是说明她刚刚一番话根本未被当真,他终究把那当成了小孩子信口说出的玩笑。
江沉璧笑道:“我们一起自然会很长久,我捡你回来,就没想过还有一日可以扔得掉。三哥会教你识字,既是自己要学,日后就不要抱怨——”他窗外望去,皎月已然东升,不能在这里拖延了——
江沉璧避开她的目光,轻巧地从她身边一绕而过。他姿态如流云行水,一步步流畅潇洒,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几步,他走得何其艰难。$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三哥——”江四这一声呼唤声音极低,竟饱含许多难言的凄楚苍凉。
江沉璧陡然一惊,转过身来。
“那妖物嗅觉竟是出奇的好,只得委屈你了。”赵延勋一边急匆匆走着一边回头道。
姬羽此刻身上披着的五月常穿的衣衫。本来悦目的杏红,在如练的月光下也灼灼的变幻成了姬羽也分辨不出的颜色。阵阵脂粉味浮上来,只在夜风吹来时才淡下去。自己看上去是何种可笑模样,他已无暇多想,只是不知为何,心中总是忐忑难安。
姬羽手中的白色灯笼微微地摇晃着,脚下的小路长满了枯黄杂草,而头上干枯的枝桠如一只只嶙峋的手臂,无言的伸展着。赵延勋疾步走着,全然不顾勾襟曳衫的枯枝败草。姬羽只得加快了脚步紧随其后。
在距阁楼大约一丈远时,赵延勋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似乎等待着什么。仿佛是回应他的期待,阁楼中传来了清晰又突兀的声音。
“今日,好像来的有些早啊!莫不是有些心急?”声音似感叹,又似疑问,却是料想不到的悦耳清冷,所说事情却让姬羽不明所以。
“怎么?还有谁在那里?”男子厉声道。
“是五月。”赵延勋语气丝毫不乱,坦然答道。
“怎么还有酒气。”
姬羽不由心惊,原本以为披上女子衣服实为小题大做,由是观之,才知赵延勋所言不虚,他的嗅觉竟灵敏至此。
“我备了酒菜,”赵延勋说罢提起了食盒,“让吴妈做了韶娘最爱吃的清蒸鲈鱼。”
那男子此刻突然沉默,良久才低笑一声。不知是否是错觉,姬羽总觉得那一笑带着几分苍凉。
听到上来吧的回答后,赵延勋转过头示意姬羽同他一起上去。阁楼上下的木窗果然已被牢牢钉死,能供人出入的便只有二楼面南的一道小门。这间阁楼活似一间不见天日的牢房。
木梯年月已久,在二人的践踏下吱呀作响,姬羽暗暗地放轻了脚步。他摸出了胸口的铜镜,除去了镜囊。一路上,有着更为危急的时刻,他都可以沉着应对,此刻竟有些惊慌。将要面对的仍然是妖,虽然同受天地滋养,却应与人泾渭分明的妖。只是这次却是他找上它,如此这般,又应不应该?距那扇木门愈来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