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含糊,最后几个音完全淹没在圆觉寺突然传来的钟声之中。
姬羽站在半山腰回望,此时薄雾消散,圆觉寺正笼在一片橘色暖光之中。赵延勋道:“恐怕是空明大师圆寂了。”钟声一波波沉缓悠扬的荡开来,伴着山风响彻密林。
赵延勋引着姬羽来到一扇颜色暗淡、朱漆剥落的大门之前。赵家落在巷口,出门就能看到韩城小有规模的集市。韩城虽是小城,但小贩售卖的各式货物却一应俱全。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夹着几把油伞,牵着她孙儿的手急步从赵府旁的小巷之中走出。那孩子不过五六岁,对襟衣裳上打了许多补丁,虎头虎脑甚是机灵。老妇走的快,孩子小跑跟着,不想绊在石头上,手中拿着的纸糊的风车,被风吹得翻滚着落在了赵延勋脚下。赵延勋拾了起来,等那孩子来拿。那孩子刚跑了几步,就被老妇一把抓住了后领,生生拽了回来。“不长眼的,掉了便罢,再捡回来,沾染了什么,莫不连累你一家!”
赵延勋身上一颤,刹时苍白了脸色,手中的风车落在地上,不知被风卷到哪里去了。孩子顿时咧嘴嚎哭起来,极力扭头寻找自己的风车,却最终被老妇扯着手拖远了。姬羽不解为何一个村妇寥寥数语竟会使赵延勋慌乱至此,只是一言不发的看他在孩子渐渐远去的哭声中扣响门环。
开门的是一个灰衣跛足的名叫张青的老仆。赵延勋道:“吩咐吴妈多烧些热水,回头端到前院客房去。”张青低低的应了一声,又哑着嗓子说道:“老爷对少爷今天要办的挂心的紧,要您回来后立刻去回一声。”赵延勋神色疲惫地点了点头。姬羽随意地打量了一下院子,不想却正撞上了张青的目光。那昏黄无神的眼睛直直的投在他身上,当与姬羽目光相接之时,他却好似受了惊吓一般,急急地低下头,拖者脚向左边厢房走去。
赵家的房子虽不算大,但也整齐别致。这从前院植种的几株花木和似乎随意摆放的石制桌椅就可见一斑。赵延勋听他说了昨夜云来客栈之事,得知他彻夜未眠,便要他先睡上一觉,养养精神。姬羽关上了门,仰倒在床上,双腿如注铅一般沉重,连日来的疲劳在这一刻一同向他袭来。他心中清楚,最好听取空明的劝说,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之付诸行动。暂且顺其自然,姬羽心道,也许不必刻意探究,事情也会水落石出;只要他善用古镜,就不会惹出什么事端。他这般想过,顿觉压在心上的烦闷沉郁消散了大半。
姬羽心弦一松,浓浓倦意便袭了上来。迷蒙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叫嚣着要他清醒,身体再三的抗拒着想进入深眠,声音却执拗的不肯停息。虽然很小却又不可思议的清晰,断续的,轻颤着漂浮在空中。仿佛是女子的笑声,放肆的笑声。
姬羽突然睁大眼睛,一阵敲门声响起,外面是张青低声唤着他的名字,询问着是不是现在就将热水端进来。
姬羽开了门,张青恭敬地立在门边,身后一个年纪稚幼的丫头端着一盆热水。侧过身让她端进房来,回过神来却见张青浑浊的眼向房内觑看。姬羽笑道:“老管家有什么事么?”张青猛退了一步,摇着手连连说无事。
赵延勋走进父亲居住的正房,在床前停下脚步。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事情有了眉目?”赵父坐起身问道。他枯黄的脸上,因为某种希望而现出异样的神采。
赵延勋点头道:“如果再晚去一刻,也势必会错过这个天赐良机。”
赵父压抑不住的笑声被激烈的咳嗽打断,他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在自言自语:“可以除去这个心腹大患了。”
☆、江郎(六)
六
江沉璧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皱起眉头。
他站起身走出门外,果然,石阶上放着几条五寸多长的四鳃鲈鱼。他纵身飞掠而出,奔入屋前的那一片竹林。许多只白羽红嘴的相思鸟受惊飞起,一个穿水蓝色衫子的人脱兔般从隐匿之地腾跃而出,转身向竹林深处逃去。
江沉璧好整以暇、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与那个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人左右奔突,却始终无法将他甩掉,脚步上已经现出疲态。江沉璧看水蓝衫子气喘得厉害,不由心软,伸出手抓住了那人的肩膀。那人僵立在原地,他手上微微用力,被捉住的人却执拗的不肯回过头来,江沉璧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松了手,缓步走到那人身前道:“我不是让你回浮芦江了么!”
江四用细白牙齿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睛只看在地上。江沉璧道:“年纪渐长,脾气倒是越来越坏。竟不服管教了!”江四挑起眼睛瞪着他,眼泪在眼眶中滴溜溜打转却不落下。
江沉璧再也板不住脸:“既然有胆子留下来,刚刚又跑那么快做什么?林地里尽是砍断的竹茬,慌里慌张的又不看脚下。”
这只是根本算不上温柔的一句话,但江四却觉得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这两日来的伤心都随着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她也就不去想,他若不追,自己何必拼命逃窜。
开膛洗净的鲈鱼只上笼蒸了一会儿,便飘出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江沉璧在洒满姜丝、葱丝、冬菇丝的鱼身上滴上几滴麻油,看着眼睛动也不动盯在鲈鱼身上的江四,心中暗自好笑,放柔声音道:“吃吧!”
江四脱掉了那身少年的装束,不知在哪里买来的水蓝衫子略大,套在少女细瘦的身架上有些松垮。一头乌亮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挽了个看不出名堂的发髻,经过刚刚的奔跑已经歪斜到一边,散出几缕乱发。即便如此,鲜润的面色与灵动双眼似乎早已勾勒出不久之后的动人姿容。她在他不曾留意时脱去了团团稚气,江沉璧有时不禁疑惑,这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少女,难道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四么?
江四吃得头也不抬,却突然间察觉到江沉璧还未动一箸,便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肉放到他的碗中。“上一次我听三哥说,最近喜食鲈鱼。”
“那只是——”玩笑罢了。
喜食鲈鱼的其实另有其人,他只是随口提起,说自己也喜欢。
江沉璧只是笑道:“原来你还记得。”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这句话说得缓慢,也就仿佛包裹着某种沉重的东西。不待他仔细思量,江四已换上了一脸粲然笑意:“我想你或可看在鲈鱼面上,不会再忍心赶我回去!”
夕阳西沉,胭红余光从窗口斜射进来,尽数洒在吃饱后卧在西侧竹榻之上小憩的江四身上。江沉璧听着她的绵长呼吸,今日倒不像往日那般急切地想要出去。
东西已经备好,放在径长一尺的加盖木桶中。他答应那人的事,无论如何终是做到了。只是他也清楚,他想要的却可能永远也得不到。空明说要他好自为之,否则祸事将至。老和尚怎会不知,江三郎生性执着,怎会因为危险或惧怕而放手退缩。
只是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即便破损毁坏也要将心爱之物紧握在手的那种人,实际上,他比自己想象中心软得多。
江四如今睡得安稳,脸上的红润色泽却不是残阳所染,身体虽然纤瘦,但终究会日渐一日丰盈起来,出落成他料想不到的样子。
而那时的他却根本不知她是否能够活下去。
还是个少年的江沉璧循着哭声从江边芦苇荡中抱出了身体绵软的婴儿,她有气无力的哭声让他烦乱又惶恐。芦花飞雪般掠过他的眼前,他只能全力的奔跑,直至将她交到大姐手中。
“叫小四。”
姐姐们的反对讥笑,他不屑一顾。
“为什么不能叫这名字,你们还不是呼我三郎。”
“我捡来的孩子,自然用我取的名字。”
身子骨很软弱的孩子,脾气倔强。不喜读书,不擅女红,姐姐们气恼:“这般宠惯,日后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拉远身体看着江四,这个样子又有什么不好?
日已尽沉,江沉璧借着仅存的天光取出薄被盖在江四身上。他没有燃点油灯,还是让她睡着好。
他刚刚掖好被角,直身站起,江四突然睁开了双眼,眼中冷若寒星:“三哥要去哪里?”
江沉璧道:“你既不想回家去,在此住上几日也无妨,总比四处乱跑,我找不到你的行踪要好。”说罢就要转身出门,却被江四拽住了衣袖。
她指着他放置在门边的木桶道:“你铤而走险就是为了那个?”
“为了赵家那个人?”江四声音虚弱,这一句好似耗费了她所有力气。她心中早已清楚,却要在此刻明明白白问出来。%%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江沉璧坦然点头。
赵延勋在亭中安置光烛,摆了一桌酒菜。
推杯换盏间,赵延勋的眼神渐渐迷离。他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姬羽心中纳罕,那人性子本该水平天阔,一派清朗,却不应是这般千愁万绪的模样。不像故知,倒似个全然陌生之人。这般饮起酒来,就没有了许多趣味,只好捡些洛阳轶闻旧事,或是一路行来的见闻来说。
姬羽时不时的便将目光投向亭前的那一棵早开的垂枝红碧桃。要是没了它,坐在这里恐怕会更加的孤寂局促。那几枝桃花凝住了北地飘忽不定的□,夜风偶尔拂过,掠下的几片花瓣,旋转着划开浓稠的夜色,然后又决然的溶入黑暗。
赵延勋道:“两年前家母亡故,我离了洛阳回家奔丧。而后父亲又身染恶疾,卧病在床,我里里外外奔忙,多亏有妹妹韶娘协力,才将这个家支撑下来……”
这句话说得突然,姬羽一时难解其意。
赵延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垂枝碧桃:“那株桃树还是韶娘三年前手植。她适时浇水,花后修枝……只是如今却无人照理了。”
姬羽站起身走向亭边,桃树的树冠的确生长得失了形状。幸好生在水池边,不乏水汽滋养,才能盛开如故。
他垂目,看到亭下石砌的水池中有黑影划过,想来应是养在其中的几条锦鲤。但是,池中鱼儿却在一瞬间快速游动起来,激得池水劈啪作响,并有水花溅出。姬羽一惊,心中正自疑惑,却又听见了那种奇异笑声。
笑声这般真切,他也并不在梦中。
在那尖刻的笑声中,桃花也颤颤地片片落了下来。诡谲的气氛让姬羽有些毛骨悚然。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两层的别致小阁。
姬羽回头看向赵延勋,却见他充耳不闻地举杯,在嘴唇接触杯壁的那一刻猛的将酒灌入喉中。桌上的灯火跃动的光焰,使他的面容在忽明忽暗中转换。他被魇住一般将目光定定地投在姬羽脸上。
“二公子,你这次出来,身上可有一枚镜子?”
☆、江郎(七)
姬羽的唇边牵出一抹苦笑:“赵大哥又是如何知道的?”
赵延勋的回答夹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