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若非如此,谁也不会忍心这样对你。”虽是宽慰之词,倒也是发自肺腑。
少年缓缓抬起头,眼中晶亮,又现出勃然的生机:“我姓江,在家中排行第四……浮芦江南岸姓江的人很多,但叫江四的,却只有我一个。”
☆、江郎(四)
“……三哥说,可以慢慢学,就是学不会也不打紧……有时就是一些读书人才做出荒唐事……若不是他替我说话,大姐和二姐哪里会善罢甘休……”
江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小小的脑袋不断下垂,终于枕到膝盖上睡了过去。姬羽拿出包袱中的长袍披在江四的身上,两人如今坐在一家店铺的雨篷内,虽然背风,但还是难以抵挡初春夜晚的寒冷。
姬羽有些羡慕江四,这般境遇下依旧睡得香甜,他却只能全无睡意的看着天空由浓黑褪为浅灰再蒙上清浅的蓝色,直到一些做晨间生意的小贩在熹微的晨光中挑着担子走到了街上。姬羽推推旁边丝毫没有清醒迹象的人,江四睁开眼,茫然的看着他,好像过了好一会才终于想起他是谁。
他不会知道,姬羽是如何苦熬过这几个时辰的,打着哈欠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天亮了?”
“我先将你送回你三哥那里,之后再去圆觉寺。”
江四不耐道:“我不是同你说过不能回去么,要是能留在他身边,我又何必在此餐风露宿!我以为昨夜已经和你说得清楚……”
姬羽打断他,声音毫无起伏:“昨夜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姑娘。”
江四楞在那里,随后怒红了双颊。
“你是不是想问我从何得知?你身上太多破绽……”
江四想也不想就低头寻找他口中破绽,却在他的轻笑中发觉自己上了他的当,刚想站起身来矢口否认,姬羽伸出右手摸向自己的耳朵。
早上,江四披着的长袍大半拖在地上,姬羽为她拉紧领口时看见了雪白耳垂上微小的耳眼。“黑暗中自然难以辨认,但白日里靠近你时便不难发觉。即便你能掩人耳目,别人察觉不出你乔装之事,但你这般的性子,也难保会惹出什么乱子。”
江四瞪着他,似乎放弃了反驳的打算。
姬羽道:“你若是打算乖乖回到家里,我也不想拆穿了惹你不快,宁愿只当你是那个古道热肠、心无城府的小兄弟。只是现在,还是将你交给你哥哥这样稳妥一些。
临街的店面很是宽广,是一间四开门的大店铺。店门之上,挂着五德堂的黑木底鎏金字的招牌。左右匾联上分别书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几个字。
“原来你家三哥做的是玉器买卖……”
江四一言不发,迟疑着似乎不想走进店内去,姬羽虽感好笑,但看她怏怏心中也不是滋味,便叫住她:“小四,昨夜相救之情,姬羽会记得。去过圆觉寺后,我就要离开韩城,此一别后,后会无期,希望你不会因为今天之事记恨我。你要多多收敛性情,遇事不要使气任性,长保平安才好。”
江四半响之后转过身来:“开始时还算说得好听入耳,结果还是说教。”她努力板着脸,眼中阴霾却已尽扫。姬羽转身而去,他并没有看见,江四探出头确定他走远后,便踏出了店门。
姬羽来到坐忘山下之时,红日未出,山间满是氤氲晨雾。山上的宏伟庙宇在雾气中影影绰绰,的确是个阻隔了凡尘的所在。姬羽拾阶而上,在凝固般的静谧中,他仿佛神游天外,而在此执着行走的不过是一具躯壳。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时而将他从中唤醒,时而将他更深的拖入这种感觉之中。
庙门口有几个人或坐或站地守在那里,一个个脸上现出焦急疲惫的表情。庙门紧闭,将这些人与他们无法排解的苦恼尽数隔绝在外。姬羽刚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庙门吱呀着被打开。庙外等候的众人一拥而上,无奈几个僧人并排站在门口,根本无法进入。居中的一个和尚开口问道:“哪位施主姓姬?”
走在他身前的和尚在一间僧房前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姬羽点头致谢,用手指轻叩门扉后,推门而入。
空明僧服清洁,意态安详,似乎仍旧是去年姬羽初见他时的那般模样,只是更为消瘦,结跏趺坐于床榻之上。右手边放置有一个小桌,上面是一局残棋。见姬羽进门,他抬头而望,雪白长眉下双眼灼灼,丝毫看不出什么油尽灯枯之相。“荆山在洛阳以西,姬施主却北上韩城,无异于南辕北辙。”
姬羽取镜而出,一时光华四泄,他用双手捧到空明眼前。“大师既然料到姬羽今日前来,想必也知晓姬羽究竟为何而来。”
空明微微摇头道:“一切为心造。世间万物中最难测量便是人心。”
姬羽道:“大师对宝镜知之甚详,姬羽想把镜中所见告知大师,希望大师指点迷津。”
空明以手抚境,“老衲两次得见上古宝镜,也是冥冥中机缘使然,如今命若风中残烛,若是能有助于施主,也是一件功德。”
“大师在镜中所见为何?”
空明道:“凡人自当照影,只是老衲即将归寂静、入涅槃,虽然以面临镜,镜中也无有映见。”
姬羽有些急切:“镜中乃是一个女子,眉长入鬓,单眼皮眼尾微吊,鼻秀薄唇,下颚稍稍有些尖细……”
空明道:“空无一物。”
姬羽苦笑:“我却看得真切。更离奇的是,初见镜中人,她双目紧闭,如同沉睡。而后我一路行来,镜光照射之下,鬼妖现形伏诛,她却一日日睁开眼来,如今已是顾盼自如。只是你若微笑欢喜,镜内人便展颜,你若面露愁苦之色,她必蹙眉,一颦一笑皆是效仿镜外之人。实不相瞒,姬羽一见之下不由神魂荡漾,只觉一股说不出的亲近。”
空明沉吟道:“镜本至宝,无奈染上蚩尤嗜杀之性。魑魅魍魉见之形显,但你如何知道,不是这古镜找上它们?若是施主未见此镜,熔于荆山,却是老衲所知的最好方法。施主须知,一切有为法皆梦幻泡影,镜中所见,只是梦中之梦,影中之影。”
“即便古镜可熔,但梦影却已在心。”
空明阖目,不知是在静思,还是如此一番对话使他伤神耗气,难以为继。
他睁开双目叹息般说道:“施主疑惑,老衲已无法可解。古镜是令堂携至姬家,而据老衲所知,令堂却是来自孤照山,从此一途或可得知之中内情。言尽于此,施主好自为之。”
姬羽起身告辞,他心里清楚,今日之别当是永诀,心中难免感伤。出门之时,空明突然道:“宝镜之用,切切谨慎。”声音苍老而带着几分无奈,他回过头,却见空明神色自若,正吐纳调息。
房门关闭之后,室内昏暗。一个青衫男子自后室走出,径自坐在空明对面,两人一同注视着棋案之上的残局。
“今日总算见识到轩辕铜镜,果然非寻常宝器可比。”
男子面孔白皙,一双眼睛却黑亮如漆,此时淡淡笑开,温煦如春。
他伸手去取白子,竟颤颤的拿捏不住,白子叮的一声落在棋盘之上。空明捡起那颗棋子,放到男子目光所示之处。
“现在只是稍沐余光而已,你可曾想过若是镜光直射,你又当如何?”空明缓缓问道。
男子笑着拂去额头上点滴而下的冷汗,左手牵起右手衣袖,以免下子时拂乱棋局。袖口处微微潮湿,若是空明知道他全身汗出如浆,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你这几月所做之事,足以使多年修为毁于一旦。现在回头犹未为迟,或可逃过一劫。若是一意孤行,恐怕会丧身于适才的宝镜之下。”
男子笑道:“如此正好,你我可以对弈黄泉之下,可消永寂,省得老和尚觉得无趣。”$$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空明眼中光芒渐淡,几乎手不能执棋:“三郎,你我因棋结识,已有……五十三载……”
男子目光柔和似在回想,打趣道:“你倒记得清楚,那时你还是个刚刚剃度的青头小和尚。”
“我实在不忍,见你因此种……是由,万劫不复。好在空明可以先行一步……看不到你下场,也省下不少麻烦……”
被称为三郎的男子笑意渐渐敛去
“此种时刻,本应德无不备,障无不尽,我却仍然牵念凡尘。可见修行未成,只好来生……再入佛门,重修弘法。”,空明竭尽全力置下了一枚黑子,慢慢合上了眼目。“你总是不肯认输,这一局的确是我赢了。”
☆、江郎(五)
姬羽踏出庙门,心中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而去。山风扫来,钻入襟袖,他只觉遍体寒凉。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姬羽回过头,却见那人一脸悲喜交集难以尽述的表情:“姬二公子?”
姬羽端详许久,也没认出这人是谁,只好歉然道:“请恕姬羽眼拙,足下是……”那人尴尬一笑:“我们只见过几面,不怪二公子认不出。我与大公子在一个画院习过画的,也曾到府上走动过。我叫赵延勋。”男子大概二十五六岁年纪,修长而瘦削,眼中满是殷切,那只手一直攀在姬羽肩头不曾放下。
恍然间,这个名字就牵连出一些影像片段来。
姬鳞很少邀人前来家中,但姬家后园那百余株牡丹开放时,却是洛阳春日一处胜景。姬家通幽冥,透生死,那处大宅常人看来自然觉得阴森。但画院一干人等实在心痒难搔,就彼此相约着不请自来,姬鳞见了一群人站在门口,也并无惊讶,只是淡然有礼的接待。众人摸透了他这种性子,每年的来访便成了惯例。
几个人里,风头最劲的就是赵延勋。他最擅长的便是人物画,犹善描画美人,一副《秋水洛神图》被当朝安永将军刘展挂在餐桌之前,称用餐时眼观秀色可以多进一晚米饭,惹得将军夫人醋意大发。他又生性豁达,最善笑谈,很容易让人萌生亲近之心。由于年龄相近,脾气相投,姬羽也曾与他有过一些来往。
可记忆中神清气朗,甚至有些狷狂的青年,却很难和眼前这个精神委顿的男子重叠在一起。无论如何,舒展的平眉、稍稍下垂的眼角,却依稀相识,如今男子正嘴角啜着苦笑等待他辨识出自己。
姬羽带着几分歉意称呼道:“赵大哥!”
“我刚到寺门前,就看见你走出了出来。世上竟有这般巧事。既然二公子到了韩城,怎能不到寒舍一坐?”赵延勋在前引路,二人一前一后慢行于山路之上。姬羽并没有萌生多少他乡遇旧识的喜意,倒是觉得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牵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赵大哥到圆觉寺去,可也是为了见空明大师?难道不再等待,就这样的下山去么?”姬羽有些疑惑。
赵延勋道:“我来了几日,都无从得见。进入圆觉寺的也就只有二公子一人。再等下去也是徒劳……万幸遇到了……”他话尾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