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椅,空荡的大厅透出几分寂寥。虽然外面仍是白昼,半人高的蟠龙宫灯却被点燃,火光跃动中,每个人的表情都纤毫毕现。
“上次饮宴缃城招待不周,还请姬公子、苏公子见谅。却不知两位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她竟知道自己姓姬,除此之外又知道多少?姬羽看着语笑自如的缃城君,不动声色道:“大君盛情,我们感念在心,今日又来叨扰是有事相求,希望大君竭力相助。”
坐在他身旁的苏还,毫无畏惧之色,却还是有些焦急道:“我家小妹名唤静祯,昨日突然失去了踪迹。大君神通,定然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大君如能助我找到她,我愿将照夜相赠。”
缃城君道:“世上竟有这般巧事。我昨日确在静江城救下一个名唤静祯的女子,不知是不是苏公子想找之人。”
苏还认定了是缃城掳走静祯,此时完全是一派胡言,却只得无奈道:“大君可否容我见一见那个姑娘?”
缃城君笑道:“苏公子方才可是提到要以照夜为谢。本来是缃城举手之劳,不应求得回报,缃城也不愿夺人所好。只是那把长剑对我实在意义非凡,万般权衡下,只好请苏公子割爱。却不知照夜可在公子身上?”
苏还道:“实不相瞒,照夜乃是家传之物。苏家祖训要子孙代代珍藏,苏还自然寻了个隐秘地点保存。待我见了那人,确定她是静祯后,自会将照夜奉上。”
缃城君思索片刻:“你当然可以去看看那位姑娘。我把她带到这里也是想护她周全。你可知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子给她吃了什么?”
苏还长身而起,急怒下向前踏出了几步。
缃城君冷笑:“他竟给她服下迷[yào],蓄意轻薄。此刻,那孩子怕还是没有清醒。苏公子不应担心我会伤害她,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与她竟是——血脉相连——”
她饶有趣味的看着苏还苍白了脸孔,身体微微摇晃。
他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的睡脸,心中挣扎着想要逃开,却最终走了过去。他的手指在她清丽的眉目间流连,动作轻柔,一时想她即刻醒过来和他离开这里,一时又怕她睁开眼,变成自己从不认识的一个人。苏还耳边突然忆起了云锦房中瓷瓶落地的尖锐声响,慌忙去看她的手掌。静祯左手细长的手指上有一些瓷片刮伤的细长血痕,但苏还却怔怔地看着她的掌心。腻白的掌心上,有人挑了融化的胭脂,用蝇头小楷写了几个字:缃城天劫将至,舍我速离。
苏还喃喃道:“你这又是在说什么傻话,你明知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舍下你……”
“我还知道你身上带着一面镜子,乃是黄帝所造五枚宝镜中的一枚,魑魅魍魉见之现行。即便是我,在镜光之下也只能束手待毙。”缃城君举起自己的右手,在那天阻止姬羽带走苏还时接触到姬羽胸口镜子的三根手指,指尖处已经变得焦黑。“虽然硝过的灵犀皮隔住了镜光,却也不是我等可以轻易触碰的东西。”
“我无心伤害大君,只是那时大君动作迅捷,姬羽提醒不及。”他那时扶着苏还,腾不出双手,只能眼见缃城君的手指向自己戳来,事后回想,如果手指点向的是自己的头颅,恐怕自己会命丧当场。
缃城君盯着姬羽的双眼:“你当然是无心的,只是太过多事。”
姬羽大笑道:“看见别人身处危难,又怎能不施以援手?生性如此,只怕难以改变,姬羽只是好管闲事,却也不是大君所说的多事。”
缃城君冷笑道:“我也曾听到过一个女子作此高论。只是她行事更加决绝,也不屑解释,只是由着自己的性情。你们手中所持的是同一枚镜子。”
姬羽一惊,持镜而来,果决干脆的女子——
“是封隐娘。”缃城君道。
这时,苏还气定神闲缓步走进阁中,她不觉恍惚了一下,再定睛看去,眼前仍旧是那个行事荒唐却无所畏惧的青年。
“血缘传承,真是一件奇异之事。”不知为何,她的语调中多出了一点恨意。“要知道,静祯那丫头与封隐娘还有莫大的瓜葛。”
缃城君目光移向苏还,“静祯的母亲叫奉阳。她与你们那日见到的事事与我作对的白扶风,都是我的妹妹。奉阳不重修仙,却偏偏恋上一个周姓男子。更为了他,离开了这龙潜阁。”
她轻轻靠在了椅背上,眼光空茫,沉浸在经岁月冲洗褪了色的往事之中,“是我放她离开。因为即便她执意与那人结合,那个男子也活不过一年之期。奉阳最终还是只能回到这里。事情本该如此——”
“谁知——周令希竟然活了下来,两个人还育有一女。”
缃城君仿佛十分迷惑地询问姬羽:“你可知这是缘故?”
见姬羽摇头,她呵呵的低声笑道:“有人帮她拔出了毒齿,放掉了身上的毒血。你既然可以寻来,想必已经知道了我们属于何种族类。她这般糟蹋上天所赐,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竟是为了那样一个懦弱的男子,竟然愿意与他一同死在西陲!
而帮她实现这个愚不可及愿望的——正是封隐娘!”
母亲做出任何事,姬羽都不会惊奇。被卷入这个事件中,他只感到庆幸,仿佛可以透过二十年的光阴亲近着母亲,只要掀开那层薄纱就能见到她鲜活的面容。只是苏还,虽然已有准备,但当缃城清清楚楚说出与静祯的关系时,还是受了极大的震动。
“静祯年幼时在这里住过一阵子,我本打算顺应天性,将她留在山林。但她最终却被奉阳带下山去。沾染凡尘总是让人愚笨,即便过得那般辛苦,她却执拗的不肯回来。”
苏还道:“静祯何时才能清醒?她那般沉睡恐怕不是因为迷[yào]吧。”
“苏公子大可放心,静祯脾气过于暴躁,只好让她安睡片刻。她是奉阳骨血,我必然不会伤害于她。只待你将照夜交到我的手中,她便可以回到你的身边。”
“照夜被我安置在不远之处,大君可随我同去,一同取出。”苏还神色有些黯然,语气却很是坚决,“姬公子可以做个见证。届时一方不交付匕首或不放回静祯,恐怕只有姬公子能够对双方进行约束并施以惩戒。”
缃城君颔首道:“姬公子当然可以同行,只是——他手中宝镜却要留下。如若不然,缃城又怎能安心前往。宝镜放在这里,两位绝无后顾之忧,可敞镜置于日光之下,百尺内妖邪莫近。”
苏还道:“大君拿到照夜后,若是出尔反尔,我们二人只有束手待毙而已。”
“姬氏一族岂容轻视,他要是殒命于此,他父亲姬九病怎会善罢甘休。那时即便天下山林湖沼无数,也再无缃城容身之地。”
缃城君有些急切地问道:“现在可否告诉我,照夜现在何处?”
☆、长夜饮(十)
华龙山陈留峰,四面翠山环绕。
在向阳的南坡上,有一方坟墓。
虽然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之地,但周围及土坟上却少有杂草,像是有人勤于清理。
土坟周围箍砌了一圈青石,墓碑上的字迹也颇为秀逸。
先父苏公湛之墓。
苏还本来想将葬于京城的母亲迁来与父亲合葬,但却因种种事由而一直未能如愿。墓址是父亲临终前自己选定的。原本以为父亲选择这里,是因为从这个方位可以远望故乡静江城。
现在站在此处才发现,这里正对着华龙山主峰山阴的龙潜阁。
长剑就埋在墓碑前的土地下三尺之处。▒▒
“请苏公子亲自将它取出,交到我的手中。”缃城君催促道。
距离谷雨一月有余,远没到春雨频降的时节。这几日却总是浓云密布,三人站在陈留峰顶只觉山风一阵强似一阵,有大片的暗云在峰顶汇聚。
苏还拿过缃城君递给他的短剑向墓碑前走去。
“你们要找的可是这个?”
苏还惊愕地抬起头,却见一个黑衣妇人从墓后走了出来。
身形窈窕,而声音暗哑。
女子除去了长夜饮时所带的面纱,脸颊瘦削肤色苍白,双眼无神的投向虚空。
苏还知道,她的双眼根本不能视物。
“照夜藏在这样近的地方,我却毫无察觉,这般蹊跷,果然是你在暗中阻挠。”缃城恨声道。
白扶风抓住苏还的右手,将那柄黑色皮鞘的长剑轻轻放在了他的手中。“你决定将照夜交给她了?你现在虽然一时困顿,但只要你持有照夜,权势富贵终会成为你囊中之物!”
她冰冷的指尖滑过他的手背,一个影像倏地掠过他的脑际。
苏家老宅在原有房屋的基础上不断扩建,最终才成了静江左近最为宏大的宅院。原本的老屋,年久失修,渐渐无人居住。
年幼的苏还被教导不要接近那些梁椽已经腐朽的建筑。但有的院落中荒草疯长,蛛网密结,成为了狐巢兔穴。这对年幼的孩子具有非凡的吸引力,大人的禁令只是使他在荒园游戏的愿望变得更为炽烈而已。
一次,苏还手持弹弓,斜跨的鹿皮袋中盛着半袋铁丸,追逐着四散的麻雀跑进了一个庭院。那里并不像别处那般荒僻,倒是意外的洁净。一株白玉兰正在花期,开得如云似雪,清香远溢。苏还在清甜的花香中把那只仓皇的麻雀抛到了脑后。
他由光线充足的室外走进昏暗的内室,一瞬间仿佛满院的喧嚣尘迹都被隔绝在外。苏还抚摸着一根雕花的立柱,仰头看着高高的棚顶,绕柱旋转。突然视线之内出现了一张脸,女子低下头,长长的黑发滑过他□在外的手腕,带出一种沁凉的搔痒。
女子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脸,指尖的冰冷让他打了一个小小的寒战。突然有人将他从这种清凉之中粗暴的拉开,父亲扯着他的手将他带离了那个院落。
那天夜里,他跪在祠堂之中,以一种极其痛苦的姿态昏昏睡去。昏沉之中,有人将他抱回了房间,他在软枕上勉强睁开眼,不苟言笑的父亲正轻轻为他盖上被子。苏还向父亲做了保证,再也不会去那里。女子的眼睛一度出现在他的梦里,空空落落,后来就被涌进他心中的更多新奇少见的东西彻底掩去。苏还今日才能确切形容出那双虽然不能顾盼,却仍旧多情的眼睛。
苏还握紧了照夜,皮鞘上略微的凸凹摩攃着他的掌心。“那个出现在我家老宅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缃城君急道:“不要再与她纠缠,快将照夜交给我!”就在她闪身向前之时,白扶风挡在了苏望面前。“只是一味的索要,甚至胁迫,却不对他讲明前因,这便是你对救你逃脱天劫的恩人后裔的信诺么?”
缃城君切齿道:“你不是不知,我已没有多少时间。他们苏家人,富贵时不肯归还,贫困时更会紧抓不放。我已想尽了办法,难道你要我就这样坐以待毙?”
白扶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