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作者:清·章学诚_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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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目欤?
今之《书序》,意亦经师授受之言,仿《诗序》而为者欤?读者终篇,则事理自
见;故《书》虽无序,而书义未尝有妨也。且《书》故有序矣,训诰之文终篇记
言,则必书事首简,以见训诰所由作。是记事之《书》无需序,而记言之《书》
本有序也。由是观之,序之有无,本於文之明晦,亦可见矣。吾观近日之文集,
而不能无惑也。树义之文,或出前人所已言也,或其是非本易见也,其人未尝不
知之,而必为之论著者,其中或亦有微意焉,或有所而讽焉,或有所感而发焉;
既不明言其故矣,必当序其著论之时世,与其所见所闻之大略,乃使後人得以参
互考质,而见所以著论之旨焉。是亦《书》序训诰之遗也。乃观论著之文,论所
不必论者,十常居七矣,其中岂无一二出於有为之言乎?然如风《诗》之无序,
何由知其微旨也。且使议论而有序,则无实之言类於经生帖括者,亦可稍汰焉,
而人多习而不察也。至於序事之文,古人如其事而出之也。乃观後世文集,应人
请而为传志,则多序其请之之人,且详述其请之之语。偶然为之,固无伤也;相
习成风,则是序外之序矣。虽然,犹之可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序人请乞
之辞,故为敷张扬厉以谀己也。一则曰:吾子道德高深,言为世楷,不得吾子为
文,死者目不瞑焉。再则曰:吾子文章学问,当代宗师,苟得吾子一言,後世所
徵信焉。己则多方辞让,人又搏颡固求。凡斯等类,皆入文辞,於事毫无补益,
而借人炫己,何其厚颜之甚邪?且文章不足当此,是诬死也;请者本无是言,是
诬生也。若谓事之缘起,不可不详,则来请者当由门者通谒,刺揭先投,入座寒
温,包苴後馈。亦缘起也,曷亦详而志之乎?而谓一时请文称誉之辞,有异於是
乎?
著卜肆之应,何谓也?著作降而为文集,有天运焉,有人事焉。道德不修,
学问无以自立,根本蹶而枝叶萎,此人事之不得不降也。世事殊而文质变,人世
酬酢,礼法制度,古无今有者,皆见於文章。故惟深山不出则已矣,苟涉乎人世,
则应求取给,文章之用多而文体分,分则不能不出於文集。其有道德高深,学问
精粹者,即以文集为著作,所谓因事立言也。然已不能不杂酬酢之事,与给求之
用也,若不得为子史专家,语无泛涉也。其误以酬酢给求之文为自立而纷纷称集
者,盖又不知其几矣。此则运会有然,不尽关於人事也。吾观近日之文集,而不
能无惑也。史学衰,而传记多杂出,若东京以降,《先贤》、《耆旧》诸传,
《拾遗》、《搜神》诸记,皆是也。史学废,而文集入传记,若唐、宋以还,韩、
柳志铭,欧、曾序述,皆是也。负史才者不得身当史任,以尽其能事,亦当搜罗
闻见,其是非,自著一书,以附传记之专家。至不得已,而因人所请,撰为碑、
铭、序、述诸体,即不得不为酬酢应给之辞,以杂其文指,韩、柳、欧、曾之所
谓无如何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度其文采不足以动人,学问不足以自立,
於是思有所以附不朽之业也,则见当世之人物事功,群相夸诩,遂谓可得而藉
矣。藉之,亦似也;不知传记专门之撰述,其所识解又不越於韩、欧文集也,以
谓是非碑志不可也。碑志必出子孙之所求,而人之子孙未尝求之也,则虚为碑志
以入集,似乎子孙之求之,自谓庶几韩、欧也。夫韩、欧应人之求而为之,出於
不得已,故欧阳自命在五代之史,而韩氏欲诛奸谀於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作唐
之一经,尚恨之空言也。今以人所不得已而出之者,仰窥有馀羡,乃至优孟以
摩之,则是词科之拟诰,非出於丝纶,七林之答问,不必有是言也;将何以徵金
石,昭来许乎?夫舍传记之直达,而效碑志之旁通,取其似韩、欧耶?则是宾
里也。取其应人之求为文望邪?则是卜肆也。昔者西施病心而宾,里之丑妇,
美而效之;富者闭门不出,贫者挈妻子而去之。贱工卖卜於都市,无有过而问者,
则曰:某王孙厚我,某贵卿神我术矣。
○俗嫌
文字涉世之难,俗讳多也。退之遭李之毁,(《平淮西碑》本未略李功。)
欧阳辨师鲁之志,从古解人鲜矣。往学古文於朱先生。先生为《吕举人志》。吕
久困不第,每夜读甚苦。邻妇语其失曰:“吕生读书声高,而音节凄悲,岂其中
有不自得邪?”其夫告吕。吕哭失声曰:“夫人知我。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聪,
我岂久不第乎?”由是每读则向邻墙三揖。其文深表吕君不遇伤心;而当时以谓
佻薄,无男女嫌,则聚而议之。又为某夫人志。其夫教甥读书不率,挞之流血。
太夫人护甥而怒,不食。夫人跪劝进食。太夫人怒,批其颊。夫人怡色有加,卒
得姑欢。其文於慈孝友睦,初无所间;而当时以谓妇遭姑挞,耻辱须讳,又笞甥
挞妇,俱乖慈爱,则削而去之。余尝为《迁安县修城碑文》,中叙城久颓废,当
时工程更有急者,是以大吏勘入缓工;今则为日更久,圮坏益甚,不容更缓。此
乃据实而书,宜若无嫌。而当时阅者,以谓碑叙城之宜修,不宜更著勘缓工者以
形其短。初疑其人过虑,其後质之当世号知文者,则皆为是说,不约而同。又尝
为人撰《节妇传》,则叙其生际穷困,亲族无系援者,乃能力作自给,抚孤成立。
而其子则云:“彼时亲族不尽穷困,特不我母子怜耳。今若云云,恐彼负惭,且 ♂♂網♂
成嫌隙。请但述母氏之苦,毋及亲族不援。”(此等拘泥甚多,不可更仆数矣。
亦间有情形太逼,实难据法书者,不尽出拘泥也。)又为朱先生撰《寿幛题辞》
云:“自癸巳罢学政归,门下从游,始为极盛。”而同人中,有从游於癸巳前者,
或愤作色曰:“必於是後为盛,是我辈不足重乎?”又为梁文定校注《年谱》云:
“公念嫂夫人少寡,终身礼敬如母。遇有拂意,必委曲以得其欢。”而或乃曰:
“嫂自应敬,今云念其少寡而敬,则是防嫂不终其节,非真敬也。”其他琐琐,
为人所摘议者,不可具论,姑撮大略於此;亦可见文章涉世,诚难言矣。夫文章
之用,内不本於学问,外不关於世教,已失为文之质;而或怀挟忄扁心,诋毁人
物,甚而攻发隐私,诬涅清白;此则名教中之罪人,纵幸免刑诛,天谴所必及也。
至於是非所在,文有抑扬;比拟之馀,例有宾主;厚者必云不薄,醇者必曰无疵;
殆如赋诗必谐平仄,然後音调;措语必用助辞,然後辞达。今为醇厚著说,惟恐
疵薄是疑;是文句必去焉哉乎也,而诗句须用全仄全平,虽周、孔复生,不能一
语称完善矣。嗟乎!经世之业,不可以为涉世之文。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从古
然矣。读古乐府,形容蜀道艰难,太行诘屈,以谓所向狭隘,喻道之穷;不知文
字一途,乃亦崎岖如是。是以深识之士黯然无言。自勒名山之业,将俟知者发之,
岂与容悦之流较甘苦哉!
○针名
名者,实之宾。实至而名归,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君子顺自然之理,
不求必然之事也。君子之学,知有当务而已矣;未知所谓名,安有见其为实哉?
好名者流,徇名而忘实,於是见不忘者之为实尔。识者病之,乃欲使人後名而先
实也。虽然,犹未忘夫名实之见者也。君子无是也。君子出处,当由名义。先王
所以觉世牖民,不外名教。伊古以来,未有舍名而可为治者也。何为好名乃致忘
实哉?曰:义本无名,因欲不知义者由於义,故曰名义。教本无名,因欲不知教
者率其教,故曰名教。揭而为名,求实之谓也。譬犹人不知食,而揭树艺之名以
劝农;人不知衣,而揭盆缲之名以劝蚕;暖衣饱食者,不求农蚕之名也。今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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