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作者:清·章学诚_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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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蚕,而但以饮暖相矜耀,必有辍耕织而忍饥寒,假借糠秕以充饱,隐裹败絮以
伪暖,斯乃好名之弊矣。故名教名义之为名,农蚕也。好名者之名,饱暖也。必
欲骛饱暖之名,未有不强忍饥寒者也。
然谓好名者丧名,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昔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实至而名归,名亦未必遽归也。天下之名,定於真知者,而羽翼於似有知而实未
深知者。夫真知者,必先自知。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真能知人者不多也。似有知
而实未深知者则多矣。似有知,故可相与为声名。实未深知,故好名者得以售其
欺。又况智干术驭,竭尽生平之思力,而谓此中未得一当哉?故好名者往往得一
时之名,犹好利者未必无一时之利也。
且好名者,固有所利而为之者也。如贾之利市焉,贾必出其居积,而後能获
利;好名者,亦必浇漓其实,而後能徇一时之名也。盖人心不同如其面,故务实
者,不能尽人而称善焉。好名之人,则务揣人情之所同,不必出於中之所谓诚然
也。且好名者,必趋一时之风尚也。风尚循环,如春兰秋鞠之互相变易,而不相
袭也。人生其间,才质所优,不必适与之合也。好名者,则必屈曲以徇之,故於
心术多不可问也。唇亡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此言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也。
学问之道,与人无忮忌,而名之所关,忮忌有所必至也。学问之道,与世无矫揉;
而名之所在,矫揉有所必然也。故好名者,德之贼也。
若夫真知者,自知之确,不求人世之知之矣。其於似有知实未深知者,不屑
同道矣。或百世而上,得一人焉,吊其落落无与俦也,未始不待我为後起之援也。
或千里而外,得一人焉,怅其遥遥未接迹也,未始不与我为比邻之洽也。以是而
问当世之知,则寥寥矣,而君子不以为患焉。浮气息,风尚平,天下之大,岂无
真知者哉?至是而好名之伎,亦有所穷矣。故曰:实至而名归,好名者丧名,皆
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卒之事亦不越於理矣。
○砭异
古人於学求其是,未尝求异於人也。学之至者,人望之而不能至,乃觉其异
耳,非其自有所异也。夫子曰:“俭,吾从众。泰也,虽违众,吾从下。”圣人
方且求同於人也。有时而异於众,圣人之不得已也。天下有公是,成於众人之不
知其然而然也,圣人莫能异也。贤智之士,深求其故,而信其然。庸愚未尝有知,
而亦安於然。而负其才者,耻与庸愚同其然也,则故矫其说以谓不然。譬如善割
烹者,甘旨得人同嗜,不知味者,未尝不以谓甘也。今耻与不知味者同嗜好,则
必啜糟弃醴,去脍炙而寻藜藿,乃可异於庸俗矣。语云:“後世苟不公,至今无
圣贤。”万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矣。夫子之可以取信,又从何人定之哉?公
是之不容有违也。夫子论列古之神圣贤人,众矣。伯夷求仁得仁,泰伯以天下让,
非夫子阐幽表微,人则无由知尔。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虽无夫子之
称述,人岂有不知者哉?以夫子之圣,而称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
不闻去取有异於众也,则天下真无可以求异者矣。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於声
色臭味,天下之耳目口鼻,皆相似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义也。然天下歧趋,
皆由争理义,而是非之心,亦从而易焉。岂心之同然,不如耳目口鼻哉?声色臭
味有据而理义无形。有据则庸愚皆知率循,无形则贤智不免於自用也。故求异於
人,未有不出於自用者也。治自用之弊,莫如以有据之学,实其无形之理义,而
後趋不入於歧途也。夫内重则外轻,实至则名忘。凡求异於人者,由於内不足也。
自知不足,而又不胜其好名之心,斯欲求异以加人,而人亦卒莫为所加也。内不
足,不得不矜於外,实不至,不得不骛於名,又人情之大抵类然也。以人情之大
抵类然,而求异者固亦不免於出此,则求异者何尝异人哉?特异於坦荡之君子尔。
夫马,毛鬣相同也,草饮水,秣刍饲粟,且加之鞍鞯而施以箝勒,无不相同也,
或一日而百里,或一日而千里;从同之中而有独异者,圣贤豪杰,所以异於常人
也。不从众之所同,而先求其异,是必诡衔窃辔,是噬,不可备驰驱之
用者也。
○砭俗
文章家言及於寿屏祭幛,几等市井间架,不可入学士之堂矣。其实时为之也。
涉世不得废应酬故事,而祝嘏陈言,哀挽习语,亦无从出其性灵,而犹於此中斤
斤焉,计工论拙,何以异於梦中之占梦欤?夫文所以将其意也,意无所以自申,
而概与从同,则古人不别为辞,如冠男之祝,醮女之命,但举成文故牍而已矣。
文胜之习,必欲为辞,为之而岂无所善?则遂相与矜心作意,相与企慕仿效,滥
觞流为江河,不复可堙阏矣。夫文生於质也,始作之者,未通乎变,故其数易尽。
沿而袭之者之所以无善步也,既承不可遏之江河,则当相度宣防,资其灌溉,通
其舟楫,乃见神明通久之用焉。文章之道,凡为古无而今有者,皆当然也。称寿
不见於古,而叙次生平,一用记述之法;以为其人之不朽,则史传竹帛之文也。
挽祭本出辞章,而历溯行实,一用诔谥之意,以为其人之终绐,则金石刻画之文 ◤◤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也。文生於质,视其质之如何而施吾文焉,亦於世教未为无补,又何市井间架之
足疑,而学士之不屑道哉?
夫生有寿言,而死有祭挽,近代亡於礼者之礼也。礼从宜,使从俗,苟不悖
乎古人之道,君子之所不废也。文章之家,卑视寿挽,不知神明其法,弊固至乎
此也。其甚焉者,存祭挽而耻录寿言;近世文人,自定其集,不能割爱而间存者,
亦必别为卷轴,一似雅郑之不可同日语也。(汪钝翁以古文自命,动辄呵责他人,
其实有才无识,好为无谓之避忌,反自矜为有识,大抵如此。)此则可谓知一十
而昧二五也。彼徒见前人文集有哀诔而无寿言,以谓哀诔可通於古,而祝嘏之辞,
为古所无也。不知墓志始於六朝,碑文盛於东汉,於古未有行也。中郎碑刻,昌
黎志铭,学士盛称之矣。今观蔡、韩二氏之文集,其间无德而称,但存词致,所
与周旋而俯仰者,有以异於近代之寿言欤?宽於取古,而刻以绳今,君子以为有
耳而无目也。必以铭志之伦,实始乎古,则祝嘏之文,未尝不始於《周官》,六
祝之辞,所以祈福祥也。以其文士为之之晚出,因而区别其类例,岂所语於知时
之变者乎?
夫文生於质,寿祝哀诔,因其人之质而施以文,则变化无方,後人所辟,可
以过於前人矣。夫因乎人者,人万变而文亦万变也。因乎事者,事不变而文亦不
变也。醮女之辞,冠男之颂,一用成文故典,古人不别为辞,载在传记,盖亦多
矣。揖让之仪文,鼓吹之节奏,礼乐之所不废也。然而其质不存焉,虽有神圣制
作,无取仪文节奏,以为特著之奇也。後人沿其流而不辨其源者,则概为之辞,
所为辞费也。进士题名之碑,必有记焉;(明人之弊,今则无矣。)科举拜献之
录,必有序焉;(此则今尚有之。似可请改用一定格式,如贺表例。)自唐、宋
以来,秋解春集,进士登科,等於转漕上计,非有特出别裁之事也。题名进录,
故事行焉,虽使李斯刻石,(指题名碑。)刘向奏书,(指进呈录。)岂能於寻
常行墨之外,别著一辞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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