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足以称著述者之心术
矣。而文史之儒,竞言才、学、识,而不知辨心术以议史德,乌乎可哉?
夫是尧、舜而非桀、纣,人皆能言矣。崇王道而斥霸功,又儒者之习故矣。
至於善善而恶恶,褒正而嫉邪,凡欲文辞以不朽者,莫不有是心也。然而心术
不可不虑者,则以天与人参,其端甚微,非是区区之明所可恃也。夫史所载者事
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而不知文又患於为事役也。盖事不能无得
失是非,一有得失是非,则出入予夺相奋摩矣。奋摩不已,而气积焉。事不能无
盛衰消息,一有盛衰消息,则往复凭吊生流连矣。流连不已,而情深焉。凡文不
足以动人,所以动人者,气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气积而文
昌,情深而文挚;气昌而情挚,天下之至文也。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
气得阳刚,而情合阴柔。人丽阴阳之间,不能离焉者也。气合於理,天也;气能
违理以自用,人也。情本於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史之义出於天,
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人有阴阳之患,而史文即忤於大道之公,其所
感召者微也。夫文非气不立,而气贵於平。人之气,燕居莫不平也。因事生感,
而气失则宕,气失则激,气失则骄,毗於阳矣。文非情不深,而情贵於正。人之
情,虚置无不正也。因事生感,而情失则流,情失则溺,情失则偏,毗於阴矣。
阴阳伏之患,乘於血气而入於心知,其中默运潜移,似公而实逞於私,似天而
实蔽於人,发为文辞,至於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也。故曰心术不可不慎也。
夫气胜而情偏,犹曰动於天而参於人也。才艺之士,则又溺於文辞,以为观
美之具焉,而不知其不可也。史之赖於文也,犹衣之需乎采,食之需乎味也。采
之不能无华朴,味之不能无浓淡,势也。华朴争而不能无邪色,浓淡争而不能无
奇味。邪色害目,奇味爽口,起於华朴浓淡之争也。文辞有工拙,而族史方且以
是为竞焉,是舍本而逐末矣。以此为文,未有见其至者。以此为史,岂可与闻古
人大体乎?
韩氏愈曰:“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仁者情之普,义者气之遂也。程子尝
谓:“有《关雎》、《麟趾》之意,而後可以行《周官》之法度。”吾则以谓通
六艺比兴之旨,而後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盖言心术贵於养也。史迁百三十篇,
《报任安书》,所谓“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自序以谓“绍
名世,正《易传》,本《诗》、《书》《礼》乐之际”,其本旨也。所云发愤著
书,不过叙述穷愁,而假以为辞耳。後人泥於发愤之说,遂谓百三十篇,皆为怨
诽所激发,王允亦斥其言为谤书。於是後世论文,以史迁为讥谤之能事,以微文
为史职之大权,或从羡慕而仿效为之;是直以乱臣贼子之居心,而妄附《春秋》
之笔削,不亦悖乎!今观迁所著书,如《封禅》之惑於鬼神,《平准》之算及商
贩,孝武之秕政也。後世观於相如之文,桓宽之论,何尝待史迁而後著哉?《游
侠》、《货殖》诸篇,不能无所感慨,贤者好奇,亦洵有之。馀皆经纬古今,折
衷六艺,何尝敢於讪上哉?朱子尝言,《离骚》不甚怨君,後人附会有过。吾则
以谓史迁未敢谤主,读者之心自不平耳。夫以一身坎轲,怨诽及於君父,且欲以
是邀千古之名,此乃愚不安分,名教中之罪人,天理所诛,又何著述之可传乎?
夫《骚》与《史》,千古之至文也。其文之所以至者,皆抗怀於三代之英,而经
纬乎天人之际者也。所遇皆穷,固不能无感慨。而不学无识者流,且谓诽君谤主,
不妨尊为文辞之宗焉,大义何由得明,心术何由得正乎?夫子曰:“《诗》可以
兴。”说者以谓兴起好善恶恶之心也。好善恶恶之心,惧其似之而非,故贵平日
有所养也。《骚》与《史》,皆深於《诗》者也。言婉多风,皆不背於名教,而
梏於文者不辨也。故曰必通六艺比兴之旨,而後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
○史释
或问《周官》府史之史,与内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之史,有异义乎?
曰:无异义也。府史之史,庶人在官供书役者,今之所谓书吏是也。五史,则卿、
大夫、士为之,所掌图书、纪载、命令、法式之事,今之所谓内阁六科、翰林中
书之属是也。官役之分,高下之隔,流别之判,如霄壤矣。然而无异义者,则皆
守掌故,而以法存先王之道也。
史守掌故而不知择,犹府守库藏而不知计也。先王以谓太宰制国用,司会质
岁之成,皆有调剂盈虚、均平秩序之义,非有道德贤能之选,不能任也,故任之
以卿士、大夫之重。若夫守库藏者,出纳不敢自专,庶人在官,足以供使而不乏
矣。然而卿士、大夫,讨论国计,得其远大,若问库藏之纤悉,必曰府也。
五史之於文字,犹太宰司会之於财货也。典、谟、训、诰,曾氏以谓“唐、
虞、三代之盛,载笔而纪,亦皆圣人之徒”,其见可谓卓矣。五史以卿士、大夫
之选,推论精微;史则守其文诰、图籍、章程、故事,而不敢自专;然而问掌故
之委折,必曰史也。
夫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王道法,非有二也,卿士、大夫
能论其道,而府史仅守其法;人之知识,有可使能与不可使能尔。非府史所守之 **
外,别有先王之道也。夫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曾子乃曰:“君子
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非曾子之言异於夫子也,夫子推其道,
曾子恐人泥其法也。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夫子焉不学,亦何
常师之有?”“入太庙,每事问。”则有司贱役,巫祝百工,皆夫子之所师矣。
问礼问官,岂非学於掌故者哉?故道不可以空铨,文不可以空著。三代以前未尝
以道名教,而道无不存者,无空理也。三代以前未尝以文为著作,而文为後世不
可及者,无空言也。盖自官师治教分,而文字始有私门之著述,於是文章学问,
乃与官司掌故为分途,而立教者可得离法而言道体矣。《易》曰:“苟非其人,
道不虚行。”学者崇奉六经,以谓圣人立言以垂教,不知三代盛时,各守专官之
掌故,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章也。
《传》曰:“礼,时为大。”又曰:“书同文”。盖言贵时王之制度也。学
者但诵先圣遗言,而不达时王之制度,是以文为ひ绣之玩,而学为斗奇射覆
之资,不复计其实用也。故道隐而难知,士大夫之学问文章,未必足备国家之用
也。法显而易守,书吏所存之掌故,实国家之制度所存,亦即尧、舜以来,因革
损益之实迹也。故无志於学则已,君子苟有志於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於人
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於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
必有用也。不知当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经术,则ひ之文,射覆之学,虽
极精能,其无当於实用也审矣。
孟子曰:“力能举百钧,而不足举一羽。明足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难其所易,而易其所难,谓失权度之宜也。学者昧今而博古,荒掌故而通经术,
是能胜《周官》卿士之所难,而不知求府史之所易也。故舍器而求道,舍今而求
古,舍人伦日用而求学问精微,皆不知府史之史通於五史之义者也。
以吏为师,三代之旧法也。秦人之悖於古者,禁《诗》、《书》而仅以法律
为师耳。三代盛时,天下之学,无不以吏为师。《周官》三百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