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一样,信息传送时好时坏。示波器的表盘上呈示出杂波。尽管工程师废寝忘食地工作,却依然无法排除杂波,如果杂波干扰滞留,超光速粒子束会变得微弱四散。
“伊,”马克低语,背靠在实验室木椅子上,“我认为加州理工学院的人也许会理解这项实验。”
彼得逊正在阅读一叠赫然印有红色图章的文件,他抬起头来。上午的这段时光他一直在仔细审阅公文包中的文件,“哦?此话怎讲?”
“他们的宇宙预测非常不错,算得上精湛。根据他们‘聚集的宇宙团’理论,现在,假设某个人站在宇宙团中向外发射超光速信号。超光速粒子束直射出子宇宙,所有的超光速粒子穿透闭合的宇宙沿水平线方向前进,它们将获得自由,摆脱重力奇点的束缚,而我们便可在另一端接受到信号。”
彼得逊皱起眉,“这些宇宙团是否适合居住?有生命体存在吗?”
马克会心一笑,“当然。”他的这份沉着自信来源于数学上的天赋,并促使他找到各种答案。他神情愉悦,无异于人类第一次看懂爱因斯坦的所有定律,或是理解轻薄织物上记载的冗长的希腊文字。马克刚看到这些宇宙推算公式时,头脑里没有呈现出任何感性认识,只有一串波形坐标图。但思维跟随张量展开,那些抽象的数学横标与纵标代表着具象的实体——物质与势能,张量导入一个弯曲的几何形体——这是一次伟大的体验。在数学温柔的面纱下,是一张刚毅而真实的面孔。马克看到彼得逊一脸迷茫,他试着理解这些比空间定位和欧几里得定律还要复杂的公式。而在这些推算的公式背后还隐藏着大量的空间、粒子、屈服在重力下狂躁的无机物以及那些引爆在漆黑夜晚的恒星,就像深夜擦亮了的火柴头,橘黄的火花照亮了幼行星的光晕。正是数学公式客观记录下现实的宇宙,它不像存在于大脑中感性认识的画面:宇宙变幻无穷、无限延伸,这些画面虽然形象但却混乱。一旦头脑中呈现出,并真正理解了宇宙共生性,那么便不难理解我们的星体内存在着多级宇宙。数学帮助了人类。
马克说:“或许是其它原因造成的这种异常杂波。如果我猜得没错,杂波根本不是由于温度升高所致,而是来自超光速粒子内部,实验品锑化铟不仅传输,同时也接受超光速粒子。我们忽略了超光速粒子的背景干扰。”
“干扰?”兰菲尔询问,“来自哪里?”
“调试一下检波器。”
兰菲尔作完调整后,面朝示波器表盘后退几步,“应该有效。”
“什么有效?”彼得逊寻求解释。
“其实检波器是一个稳定分析锁定仪,”马克解释,“它把铟实验中真正的杂波——声波干扰剔除,也就是说,从混乱的干扰中保留下有用的信号。”
兰菲尔专心地注视着示波器表盘。刻度盘上呈现出复杂的波形。“看上去像一组间隔有序的脉冲波,”他说,“而且信号及时减弱。”他指着一条变动不定的波形线,当它接近表盘右侧时,便消失在杂波中。
第七节
“没错,非常规律,”马克赞同道,“这里是一处波峰,继而停顿,接着出现两个波峰,再停顿,随着四个连续升高的波峰又出现停顿,好奇怪。”
“依你之见,这会是什么?”彼得逊询问。
“很明显,绝不是普通信号干扰。”兰菲尔回答。
马克说:“如此有规律,不可能是巧合。”
兰菲尔说道:“对,更像是……”
“一串密码,”马克接道,“我先做些记录。”他开始在夹纸板上抄写数据,“这是实时显示的数据吗?”
“不,我只是从百微秒间隔中抽取的波形模式。”兰菲尔走到示波器表盘前,“需要其它数据组吗?”
“等等,先让我把这些抄完。”
彼得逊问:“为什么不直接把数据拍摄下来?”
兰菲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里没有胶卷,我们资金短缺,你也知道,这年头是不会给实验室优先拨款的。”
马克转移话题:“伊,替我记录一下这些数据。”
***
不到一个小时结果便显而易见。事实上杂波是由聚集的信号组成,一个信号覆盖在另一个之上。虽然会出现短暂而清晰的脉冲波,但立刻就会被急速的信号风暴所淹没。
“为什么会聚集如此强烈的信号?”彼得逊问道。
马克耸耸肩。他揉鼻子时下意识地把眼镜往上推了推,那些可恶的数据赫然映入马克的眼帘,却还装出无辜的样子,“我猜想这些信号有可能来自遥远的未来。但也有可能是来自宇宙空间。”
兰菲尔说:“我不看好这个空间理论。这些家伙就会吹嘘自己的理论,就像股票经纪人倒买倒卖一样。”
马克点头承认,“的确,他们经常会在收获到真理的米粒儿时便立刻把它们吹捧成智慧的爆米花。但这次他们的理论确实有真知灼见。在遥远的银河系存在着不明由来的红外线放射体,兴许这就是子宇宙的特征。”他拱起手并微笑着从手中望去,他喜欢这种学者姿态。此时此刻礼节性的姿态不但缓和气氛还有助于鼓舞人心。“约翰,那台示波器无数次显示你所预料的杂波现象。当然,我也不希望把实验搞得很玄,但确实存在着超光速粒子的干扰。这些信号来自不同的时间,同时也源于多层的宇宙空间。”
“虽然信号来去无定,”兰菲尔观察到,“但我仍可以在某段时间把它传输出去。”
“那就不错了。”彼得逊说,有一阵光景他没说话了,“继续干吧。”▲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兰菲尔说:“希望1963年的人们还未使用检波器灵敏仪探测这些干扰。如果他们跟踪我们的信号,只要我们传输得当,信号便会从波场中脱颖而出,他们就能接收到了。”
“格莱克,”彼得逊若有所思,眼神空洞,“还有件事。”
“哦。什么?”
“你一直谈论着存在于我们空间的子宇宙以及我们如何监听到他们的超光速粒子信息。”
“是这样。”
“是不是有点过于自我中心?反过来讲,我们也许是其它宇宙中的子宇宙?”
***
格莱克?马克在午后时分悄悄溜出了凯文迪斯大厦。彼得逊和兰菲尔之间仍免不了口角。尽管彼得逊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冷漠,但很明显他已被实验深深吸引。兰菲尔虽然感谢彼得逊的财政资助,可他希望得到更多拨款。马克发现此二人在下意识地唱对台戏。他们两人不同阶级的腔调,从一开始,便各自筑起了心理防线。如果兰菲尔能意识到自己是工人的后代,并找准自己的社会定位,他便能与彼得逊融洽相处。但兰菲尔一直醉心于学术研究,根本无暇顾及社会礼数。科学就是矛盾的综合体,它使人在不谙世故的情况下,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跃成名。身处剑桥的弗雷德?霍伊尔就是个典型的例子。霍伊尔是个古怪守旧、一心追求真理的天文学家,他推动发展了许多有争议的理论。但在任何时候一旦不合他心意,他便会无所顾忌地摆脱那些规矩。兰菲尔的为人之道与霍伊尔如出一辙,如果实验能顺利进行,他便像一条无所顾忌、力争上游的鲑鱼。如今许多没有背景但仍在成长的科学家都保持着谦虚谨慎的态度,这样可以明哲保身。但兰菲尔却反其道而行之。现在大型的学术团队依赖于大规模、顺利有序的运作,为了团队的稳定便要尽可能减少摩攃。不言而喻,“人际关系至关重要”。兰菲尔性格孤僻甚至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有趣的是兰菲尔对大多数人都很客气,唯独对彼得逊这样爱耀武扬威的人容易动怒。马克在几次游历英国时发现,英国近几十年里国内阶级矛盾不断恶化。那些谦虚的马克思主义者往往倾向于政府宏观计划,可令他们深感困惑的是,随时间推移各阶级似乎旨在加强内部的联系。马克很清楚其中的缘由:在北海油田带来富足的年头过去而经济逐渐低迷以后,为了清醒地保持自我价值观念,人们强调自身的与众不同。阶级间的斗争引发战争,而人们宁可继续那疯狂的斗争也不愿面对惨淡的未来。
马克耸耸肩,反复思考着这些事情,并沿着戈东的人行道向庄严耸立着尖顶教堂的城镇走去。他只是个美国游客,持有临时护照,因此可以免除那些繁文缛节。一年之中他已适应了语言的差异,当他的眼睛滑过“委员会”和“内阁”这样的词语时,已不再感到困惑。现在他意识到,彼得逊对待外人一贯的伎俩:双挑剑眉,面露怀疑,从鼻腔里冷淡地哼一声表示质问。但当彼得逊说到“计划”和“行动”时,那流畅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比起美国的行政官员平淡无奇的讲话强许多。这些行政官员把所有情报统统称作“消息”,他们时常对社会问题发表演说,递交提议之后却不见行动。他们开展与民众“对话”,但如果有人拒绝这类哗众取宠的交流,他们便说别人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意。
马克把手插进短大衣的口袋里,继续向前走去。最近几天他一直为一道费解的数学物理计算头痛,他想静静地走一会儿来缓和焦躁的心绪。他经过一片建筑工地,看到黑猩猩身着工装搬运着石块,干着超负荷的体力活。真令人吃惊,这些年科学家究竟在生物的DNA里动了些什么手脚。
当他走近公共车站候车队伍时,他注意到了一个人。一个黑人脚穿网球鞋站在队尾,他眼珠不断跳动,头不停地抽搐像被过电似的。马克走上前去,对那个人嘀咕了一句:“附近有警察。”然后继续前行。那人僵住了,“嗯?什么?”他慌张地向四周望去,打量着马克。迟疑了一下,便做了决定——朝对面快速跑去。马克会意地笑笑,这是小偷惯用的伎俩:在汽车到站后,他们趁人们忙着上车时,从一些妇女身上掏了钱包便溜掉,马克在洛杉矶见到过这种作案手段。他有点无奈地意识到,如果刚才不是黑人,他也许不会往这方面想。
他沿着商业街散步,乞丐们看到他身穿美国夹克衫便幽灵般地冒出来,但他横眉冷对地吓走了他们。在圣安德鲁与市场街的拐角处坐落着巴雷特理发店,一块退了色的招牌印着“巴雷特愿为所有不想自己动手的人刮脸”。马克出声地笑起来。这是剑桥里流行的笑话,源自伯特兰?罗素提出的逻辑悖论。他是上个世纪的数学家。这又把马克拉回到了令他头痛的问题上,兰菲尔实验中混乱的逻辑悖论。
很明显,问题出在“巴雷特怎么办?谁能为可怜的老巴雷特刮脸”?假如巴雷特愿为自己刮脸,那么按招牌所述,他并不希望为自己刮脸。但如果巴雷特不自己动手刮脸,那么按照招牌他便愿为自己刮脸。罗素提出这个悖论,并创造出一个“元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