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黑色笨重的听筒挂上时,这才意识到卧室里正传来上气不接下气、呜咽的哭声。
潘妮坐在克利福旁边,在他掩面而哭时潘妮正抓住他的臂膀。“我没有……当时我们穿过一片稻田,向加尔平原追踪一伙越南的老挝战线党,我们知道他们正往那边逃跑。我和苯尼与一群越南军队的饭桶在一起——潘妮,就是和我们一班的苯尼——敌军在正前方开火,苯尼的头猛然地抽搐了一下,便跌进了泥潭里,头盔也滑到了手里。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从头盔里拽出一样东西后就栽向路旁。我就在他身边,炮火仍然从上空不断打下来。我匍匐着爬向他,他身边的水已经被鲜血染成红色。我往头盔里看了看,他刚才拽出来的是一块儿头皮,还粘着头发,子弹穿破他的下巴打进脑袋里面。”克利福口齿越来越清晰,话音刚落便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用手掌擦拭着眼眶,潘妮拥抱着他,轻柔地对他说了些话。她探出身子,亲吻了他的脸颊,并显出无奈与悲伤。戈登猛然意识到,他们两个在风花雪月的高中时期上过床。他们之间萦绕着旧情人的暧昧。
克利福抬头看到戈登。他稍微直了下`身子,摇摇头,嘴里嘟囔了一句。他深吸了口气。“该死的,就在这时下起雨来,”他口齿清晰地继续说,仿佛要旁若无人地一吐为快,“他们没派一架直升机营救我们,那些胆小的越南飞行员不敢冒着炮火营救。我们被困在一片竹林里,四面楚歌,老挝战线党包围了我们。我和苯尼只是参谋,无权发号施令,大部队把我们俩丢在这里,根本就不想再有任何联系。每个人都清楚雨季的来临就意味着是该撤军的时候了。”
他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一杯。潘妮坐在他身边,娴静地把手叠放在腿上,目光闪烁。戈登发现自己正僵硬地站在厨房和卧室的过道里,连手臂都有些僵直。他走向高背椅欠身坐下。
克利福喝了半杯酒又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长叹了一声。他激动的情绪已渐渐退去,但心中却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仿佛只有说话才能排解这种惆怅:“那个南越军队司令不知所措,已经失去了方向感,没头脑地带领军队往前冲。稻田已经被雾霭笼罩了,他下令我率十名越南侦察员探路。这些越南小兵手持卡宾枪根本无所畏惧。我们还没走出几步便和前方的探子碰上了。警报一响,接着又是一阵狂轰乱炸,我们不得不蹒跚着逃回竹林。”
克利福靠在沙发上,手臂随意地伸到了潘妮身后,目光恍惚地看着酒罐:“雨水的浸泡使袜子孳生着真菌。浑身已经湿透了。我试着休息一会儿,脚冷得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我忽然清醒了,发现嘴里有只水蛭。”克利福静静地坐了会儿没往下说。潘妮惊讶地微微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戈登提醒自己放松一些,但他仍发现自己正用力地晃着摇椅。
“起先以为是树叶什么的,粘在嘴里,发现时我尖叫着乱蹦乱跳,一个越南兵把我摁在泥地上。那个笨蛋排长竟因此认为我是敌方探子。那个越南兵在我舌头上涂抹鞋油,我躺在泥地上,他把水蛭从我嘴里剔出来,是一个光溜溜的小东西。接下来的一整天嘴里都充满了鞋油味,真让人恶心。营救部队在中午时分才到。”他看着戈登,“直到返回基地后我才想起苯尼还躺在野地里。”
***
克利福一直待到深夜,他一杯杯地喝着甜酒时,已完全沉浸在南越军中伤感的故事里。潘妮坐在沙发里,手臂撑着头支在沙发上。她听着故事,时而点点头,目光遥远而凝重。而戈登对于克利福的故事只是象征性地提几个问题,会意地点点头或是轻声低语地回应几声,他没有仔细地听而是专注地看着潘妮。
当克利福准备离开时,他突然狂躁地转过身晃晃悠悠地离开酒杯,满脸通红,额头上也渗出细小的汗珠。他东倒西歪地走向戈登,竖起一根指头冲戈登眨着眼睛,他说道:“‘把犯人带进地牢里,’他英勇地说。”
戈登皱着眉头感到迷惑,他确信这个男人的酒劲上来了。
潘妮却积极回应,“这是汤姆?斯维福堤。”
“什么?”戈登粗声粗气地说。克利福貌似贤明地点点头。
“一个笑话而已。”她回答,并用恳求的目光示意戈登就让这个夜晚在欢乐中结束吧,“你在这方面可是很拿手的。”
“嗯……”戈登感到不自在,脸发烫,“我不是……”
“轮到我了。”潘妮拍着克利福的肩膀,随势把他扶稳,“‘我认识许多巴黎的女人,’汤姆漠然地说。”
克利福大笑起来,赞许地拍了下她的背,拖着脚向门外走去,“这酒你留着吧,戈登。”他说。潘妮尾随着他到了门口。戈登斜靠在门框边上,借着泛黄的路灯,他看到潘妮吻了下克利福和他道别。克利福咧嘴笑起来,继而扬长而去。
***
戈登把酒罐扔进垃圾箱里并把杯子冲洗干净。潘妮卷起玉米片的袋口。他说:“从现在起,我不希望你再带任何一位旧情人回来。”
她转过身看着他,两眼圆睁。“什么?”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
“嗯。你为什么不喜欢?”
“你现在和我在一起,我不希望你再和别人搅在一块儿。”
“天哪,我没有和克利福搅在一块儿,他只是顺道来看看我,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那你也用不着吻他呀。”
她扬起眉毛,“上帝。”
猛然间他感到很焦躁,心中迷惑起来,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不,也不至于喝醉,“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会对你抱有幻想。你在回忆高中生活时,胳膊还搂着他……”
“上帝啊,‘抱有幻想。’这话太幼稚了。你就是因为这事儿生气的吗?戈登。”
“你在让他对你产生幻想。”
“该死的,我是又怎么样。那个男人心灵受过创伤,戈登。我只是在安慰他,倾听他的诉说。从他敲门那刻起我就感到他内心一定有什么东西苦不堪言,而军队里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根本无法让他释怀。他几乎死在战场上,戈登。还有苯尼,他最好的朋友……”
“是的,我知道,可我就是不喜欢。”他说话时已没有了原先的底气,他还想旁证自己的观点。但究竟要证明什么呢?他第一眼看到克利福时就有种危机感。如果母亲能透过电话线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她一定能指出潘妮的行为在哪里越轨了。
他不再出声,眼睛避开潘妮愤怒、严峻的脸,看着垃圾桶里那无辜地等待着自己厄运的酒瓶,里面还剩下半瓶酒。他在用母亲的眼光来看待潘妮与克利福,仍用纽约的处事原则来衡量这些事情,他明白自己误会了整件事。也许是刚才的战争片断让他心理失控,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而自己现在却以这种古怪的方式发泄在潘妮身上。
“对不起,”他说,“我很抱歉,我……”他伸出双臂,仿佛要在他们两人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可伸到一半时却又放了下去。“我想出去走走。”▒本▒作▒品▒由▒▒網▒提▒供▒下▒載▒與▒在▒線▒閱▒讀▒
潘妮耸耸肩。他从她身边侧身而过。
户外,在凉爽却略带咸味的海风里,雾气包裹着坚硬而古老的栎树。他潜行在拉荷拉的夜晚,脸上的汗水闪现出一层光晕。
戈登走过两个街区,来到芬格兰。一个身影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莱金。这个男人四下里东张西望,确定四周无人之后,溜进了他的奥斯汀轿车里。莱金离开的那所房子,窗户上挂着的威尼斯窗帘正迎风摆动,屋内的灯光投射在窗帘布上映衬出女人的身段轮廓。戈登认出了这栋房子:两个人文社科专业的女研究生住在这儿。当莱金的轿车呼啸着离开后,戈登笑了起来。不知怎的,人类弱点的小把柄会令他如此兴奋。
他走了很长一段路,经过已被封用的避暑村舍,屋舍前的台阶散落着泛黄的报纸,路过一些大宅子时,里面偶尔还会灯火通明。克利福、老挝,不时从克利福话语中感受到的真实、迫切、肮脏与残酷,所有这些感觉侵蚀着戈登,所有这些思绪连同潘妮和他无法回避的母亲在这迷雾中混搅在一起。他的物理实验,似乎可以脱离这些世俗,就像一件玩具或是一个填字游戏那样令人着迷。可是外界的战火硝烟扰乱了宁静的海岸。他昏昏沉沉地想着学校码头,这个码头从宁静的校园里延伸出去,运送着往来的人群、油桶和军火。随后他又嗤之以鼻,他确信自己是喝多了。在他四周,拉荷拉小镇的居民对那些身着黑色睡衣青年人的游行示威熟视无睹,这些年轻人企图推翻当届政府。但他们的示威不起任何作用。
他准备回家,去见潘妮。人在受到刺激之后很容易疲倦……克利福,越南共产党,莱金。海浪不会在一夜之间击碎海岸线。一个模糊的想法在戈登脑海里涌现:古巴在大西洋中投入化肥垃圾,毁灭了大量的生物……这太不可能了,多半是自己妄想,没错,今晚是喝多了。
戈登翻开《圣迭戈联合报》,平铺在实验室的工作台上。他突然感到还不如买份《洛杉矶时报》,因为联合报又在用一贯的八卦方式大肆报道:锡金王子帕登?肖普?南与萨拉劳伦斯学院毕业生霍普?古姬的婚事。联合报对于麻雀变凤凰的报道乐此不疲,他们认为现在的美国女孩随时有可能嫁给一位未来的王储。而真正有价值的新闻却只有豆腐干大小,出现在头版:戴维?摩尔谢世。戈登迫不及待地翻到体育版,为心中的疑惑和震惊找寻答案。在洛杉矶轻量级拳击比赛第十场决赛时,苏格?莱默斯把摩尔打昏在地。戈登多么希望能买到那场比赛的入场券。教学和科研的压力使他忽略了此事,直到入场券全部售空他才想起来。摩尔由于大脑出血,没再恢复意识,拳击场上再次出现憾事。戈登一阵叹息。曾经有人预测到会有这样的惨痛结果,呼吁终止整场比赛。戈登心下怀疑也许他们是对的。
“有新情况。”古博在戈登的身旁说。
戈登接过数据单,“又接收到信号了?”
“是的,”古博平淡地回答,“几周来一直是平缓有序的振波,就在刚才……突然像发疯似的。”
“你解码了吗?”
“当然。不知为何,信号不断重复。”
第四节
戈登跟随古博来到他的工作区,实验记录散落在四处。戈登发觉自己现在倒希望那些信号没有意义,仅仅是干扰而已。这样实验会变得简单容易。他用不着再为信号的事困扰,古博也可以继续他的论文,莱金更会为此而满意。他现在的生活不需要太多的麻烦,他希望所谓的自发共振现象立刻消失。他们在《物理论坛》发表的文章引起了不错的反响,业内更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