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唞起来。
他像得到宝物一样地,眼睛里闪着热烈的光芒,对陈松林说:
“我简直没有想到,又看到了《挺进报》!”
“在重庆大学,你表哥给你看过吗?”
“看过。”郑克昌说,“不过表哥素来谨慎,他只给我看过几次。”
过了不久,甫志高关照陈松林,要郑克昌通过邮局里的朋友,试着寄几次《挺进报》,
收件人都是化名的。这样作,为的是进一步考察郑克昌是否完全可靠,也是为了消除陈松林
的顾虑。后来听甫志高说,那些《挺进报》果然寄到了。陈松林很难忘记甫志高当时兴奋的
神情,他是那样有把握地竖起指头,得意地问:“如何?我的眼力不错吧?”
铁笔在蜡纸上,发出轻快的沙沙声。白色的痕迹,整齐而匀称地显现出来。
“……随着全国大反攻的新形势的到来,农村抗丁、抗粮、抗捐斗争迅即进入了一个蓬
勃发展的新阶段,斗争烽火遍及西南,游击武装风起云涌。川东、川北和黔边游击武装,旬
日以来连挫敌之进攻后,游击区迅速扩大,滇南游击队……”
成岗专心一意地在蜡纸上熟练地刻写着:“美蒋妄图在西南大量征兵的阴谋,现已肯定
必将以失败告终,而且,敌分布在川、康、滇、黔四省的第二线全部兵力,已被西南各地游
击队拖住,难以向内战前线抽调……”
写完以后,成岗揉了揉略感麻木的指头,一字一句地校对了一遍,又把《挺进报》这一
期的标题抽读了一遍:
“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穷苦同学伸出援助之手,大中学生开展争温饱、争生存运动……”
“兵工厂工人反对扩大军火生产的斗争,获得新的胜利……”
读完了,成岗伸了伸腰,站起来,倒杯开水喝了。时间还早,他丝毫没有睡意,又在桌
边坐下,开始思索那尚未完成的新式油印机的设计。
他手里捏着一支削得尖尖的硬铅笔,台灯光照亮面前一大张白纸,为了创造一部理想的
机器,他已经熬过了好几个深夜。他咬着铅笔,搅着脑汁苦苦思索着,可是,白色的绘图纸
上,还没有留下一点点思维的痕迹。
几个月以来,他为着印得更多更好,节省时间和体力,曾经三番五次地改变印刷的办法
,他已经丢开了那些质量粗糙的普通油印机,只用一块打磨得精光利滑的竹片往纸上刮油墨
;用这种方法,可以印上二千四五百份漂亮、清晰的《挺进报》。在油墨的调拌、纸张的选
择上,成岗也不知花费过多少精力。为了找到既薄而又富于韧性的纸,他跑遍了文具店,试
验过好多品种不同的纸张。对党的事业的无限忠诚,日夜激励着他的顽强意志。现在,他又
对自己的印刷方法不满意了,随着发行数量的增大,成岗决心制造出一部最理想的的油印机来。
“要印得又多又快,应该先确定用什么作动力……用电,不,太贵了,而且电动机有声音……”
“……如果用脚,对,用脚的踏动做动力……干脆把印刷滚筒也固定起来,这样两只手
就自由了,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也许,应该象印刷厂里的平版印刷机那样!”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那部巧妙的机器的影子,正像一部小型的脚踏平版印刷机。……
是的,就是这样!可是当他把铅笔伸向绘图纸,眼光刚刚移到洁白的纸上时,机器的幻影却
变得模糊乃至空无所有了。
铅笔杆重新被牙齿咬住,纸上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又一次没有抓住理想的幻影,设计
思想还没有完全成熟呢……
敲门的声音惊动了他。
“谁?”
“我,李敬原。”
成岗开了门,高兴地接过他手上的帽子。
“这样晚了,你还在工作?”说着话,李敬原走到桌边,用手绢擦擦眼镜,他看清楚了
成岗的纸片上的字,问道:“你又在设计新油印机?”
“我想试一试……”
“我不喜欢你这种怪脾气,老是无休止地干……弓弦张得太紧了,也会断的。”
成岗笑嘻嘻地说:“拖不垮的,愈干愈来劲。”
“我看你们两个简直是在互相挑战,搞起竞赛来了。”他把“你们”两个字说得很重,
说着便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交给成岗,“这是他给你的回信。”
“啊,回信啦!”
成岗记得,正是那个和眼前一样温暖的晚上,穿着西服,戴着墨框眼镜的李敬原,第一
次来到他家里。老李,是个干练而深沉的人,略微近视的目光,藏在墨框眼镜里,什么也不
让人看出。即使是稀有的感情流露,也只是眼角一笑即止,分外含蓄。斑白的发丝,记录着
他经历过的斗争岁月。他没有那种多讲话的习惯,三言两语便把问题揭示无余,对工作则要
求严格,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一丝不苟的。每次从他手上,成岗得到的,不再是刻写清楚的蜡
纸,而是一叠叠的新闻记录稿。
那些稿件,全是用工整而秀丽的字抄写的,从来没有错落。看得出,那个负责收录新华
社广播的同志,是个勤勤恳恳、热情地为党工作的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成岗不能不猜测:也许,在白天,他和我一样,有着公开的职业
,而每个晚上,他都得秘密地也是不知疲倦地坐在房间里,轻轻地打开收音机,让来自解放
区的广播,从嘈杂的干扰中传播过来,紧张地听着,紧张地记录下,然后再将记录稿用毛笔
端正地抄写一遍。每个晚上,他都得紧张地工作几小时,得不到充分的睡眠;没有星期六,
也没有星期天,一年到头,都没有假期……
成岗忍不住提出了要求:“……让我给他写封信吧!……
我知道和一个与自己没有直接组织关系的人通信、结识,都是违反秘密工作原则的。只
让我写一次,表示我的敬意,让我不签名地写封信!”
“好吧。”李敬原那一次比较宽和,终于点点头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写简单一点。”
成岗想说的话太多了,不知怎么写,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最后他写上一句简单而准确的话:
致以革命的敬礼!
这几天,成岗正在等着对方的回信,谁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人呢?是个老年还是个青年,
是男同志还是女同志?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无疑的:那是个很好的同志。
成岗兴奋地从李敬原手上接过了回信。他仔细地看了看,回信也只有一句话:
正是那熟悉的均匀秀丽的字迹。一句话,一张纸条,战斗的友谊建立起来了,共同的理
想温暖着不相识的,然而又是深深地互相了解的战友的心。
“已经十一点半。刚才有事耽搁了,今晚上就在你这里住一晚上吧。”说着,李敬原摸
出一卷收听广播的记录稿,交给成岗。
“太好了,你睡床上,我睡地铺。”
“就在一床睡嘛。今晚上我还想帮你做点事……”李敬原没有说完,突然把话题一转,
“告诉我,除了设计油印机,你还在想什么?不要隐瞒,我看得出来。”
成岗只好把心里想的讲了出来。
“我在想,如果新油印机能做出来,我的工作就会减轻多了,可不可以再给我加点任务
,例如说《进攻》的印刷……”
“不行。”李敬原坚决地摇头,“《进攻》和《挺进报》不能搞在一起,这是组织原则__網_文_檔_下_載_與_在_線_閱_讀_
。否则一出事,两个刊物都完了。”
“那么,”成岗迟疑了一下,又提出新的要求,“把收听广播的任务也交给我吧,我的
工作的确不重!”
“你简直是‘野心’勃勃!才给别人写信致敬,又要叫别人‘失业’?我早就看穿了你
的思想活动!”李敬原眼角透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就消失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以后再说吧。”
今晚上李敬原的心情似乎特别开朗,说的话也比往常多。
他在成岗的寝室里漫步走着,点燃了一支香烟,慢慢地抽着。
“成岗,我以前也象你,但没有你这样结实……1935年,在南京,我也常常通宵刻
写、油印……后来,身体坏了,那是在监狱……多少年来,我总记得,在北风呼号的寒夜,
一个人静静地刻写蜡纸,没有火炉,真冷。你知道,南京的冬天不象重庆,手都冻僵了……
我那部破油印机,老是吱吱地响,在夜里听起来,声音特别大……搞秘密印刷,真有点味道。”
“这两天收到的消息特别令人兴奋,所以我想……”李敬原望着成岗,突然说道:“我
帮你刻一张蜡纸。试一试吧,也许,‘手艺’都忘光了……”
成岗兴奋地拿出了钢板、铁笔和蜡纸。李敬原在桌边坐下,看了看刚才带来的新闻记录
稿,就动手写起来。
成岗在旁边看着。李敬原还没有写完一行,成岗就发现了,他的仿宋字写得十分流利,
刻写的速度很快。但刻写的方法,和自己的不同,每一笔转弯时,他都提一下笔,把一笔可
以写成的变成两笔;还有,凡是几笔交叉的地方,他都有轻有重,把后写的一笔在交叉处断
成两笔……
“原来是这样的。”成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敬原灵活的手,他懂得,这样写,比自己
的方法高明得多。李敬原刻写的蜡纸,印的时候不容易破,印数可以增加很多,而且每一个
字都清楚。那些转弯和互相交叉的笔画,决不会被油墨粘糊成墨点。
成岗的手不觉伸向一处秘密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份文件,轻轻地在灯光下展开。他
记得,这是两年前他大哥还在重庆的时候,他大哥带给他的。这是一份刻印得十分清晰美观
的油印文件,文件的正面刻印着毛主席在重庆红岩村写下的光辉诗篇《咏雪》,是仿照毛主
席的字迹刻写的,摹仿得很象,印得很好看;紧接着是一行动人醒目的大字标题:“坚决用
自卫战争粉碎蒋介石的进攻”。无论是文件上的大字标题,或者是笔画极细的小字,都刻印
得非常动人。成岗一直珍藏着这份文件,他不仅是想不断从中汲取智慧和力量,从他参加地
下报纸的工作以后,他更不断用它来对比研究提高印刷和刻写的技术。
看着看着,成岗眼前象闪过了一道亮光,突然感到异常的清新和愉快!老李过去作过什
么工作,除了老李刚才讲的,他一点不知道,但他确信,他大哥当时从川东特委带回家的这
份文件,不是别人,正是李敬原亲手刻写的!
李敬原似乎也看见了成岗手边的文件,并且看透了成岗心里的活动,戴着眼镜的眼角浮
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