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带笑的皱纹,嘴角略为动了一动,好像在说:“成岗,你真是无孔不入,什么地方
都钻得到。”但李敬原毕竟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看了一下成岗,用手指扶了扶眼镜,
又神情专注地继续刻写下去。
铁笔在蜡纸上划过的声音,是那样的均匀、动听,使人感到愉快。
成岗当然不知道,尽管李敬原的手一直不停地在蜡纸上移动,但李敬原的思绪在一瞬间
却被成岗手里的文件牵得很远很远。墨边眼镜里,闪动着一件又一件往事的影子——……浓
雾弥漫的山城,熟悉的红岩村中共办事处楼房。
……浓黑的眉梢下,一双炯炯有神,明亮的目光,正无限深情地注视着一张张无限激动
和兴奋的脸。中共中央南方局书记周恩来同志向同志们传达了中央关于和国民党进行和平谈
判的通知,宣布了毛主席已亲临重庆谈判的消息,并且向川东和重庆地下党组织布置了一定
要千方百计保卫毛主席安全的任务。作为川东特委的代表,李敬原多么渴望亲眼见一见毛主
席啊!毛主席到重庆来了,特别是毛主席就住在办事处这栋楼房里!可是,和听传达的同志
们一样,都感到自己肩负着保卫毛主席安全的重大责任,都迅速辞别了周副主席带着无限希
望和重托的目光,奔赴自己的战斗岗位去了。
……巨大的乌云在天空中翻腾,正是蒋介石已经把他的几百万大军赶运到内战前线,美
蒋反动派即将向我中原军区发动突然进攻,发动全面内战的前夕,也正是南方局即将撤离重
庆红岩村的前夕。还是在办事处那间简朴、整洁的会议室里。李敬原和川东特委的同志听完
了省委书记吴玉章同志对当前形势和今后工作的指示,刚走出会议室门口,就听见了周副主
席无比刚毅的声音:“我们党在毛主席领导下,一定能够用自卫战争彻底粉碎蒋介石的进攻
。”周副主席送别了几个同志,像他早就知道川东特委的几个同志在他身后似的,一回头,
周副主席就把他那火热的手向大家伸来。浓黑的眉梢下,又是那双炯炯有神、明亮、洞察一
切的目光,还是那无比坚定、声震屋宇的语音,给人以无限鼓舞和振奋的力量。
“情况都晓得了?那好。肩头上的担子不轻呀,”周副主席拉着同志们的手放开了,但
移动着脚步,还要送大家几步。“不过,这担子不光是你们、我们,而是我们全党在挑。”
走出办事处大门,周副主席站在那高高的石阶上,抬头望了望满天乌云,望了望远远近近山
头上密布的敌特岗哨,对着大家,也像对着他自己说道:“南方局在重庆工作八年了,明天
就要搬去南京、上海。八年当中,没有一天风平浪静的日子;我们坚持了毛主席提出的抗日
民族统一战线,一切明滩暗礁都没有损害到我们,日本帝国主义终于被我们打败了,人民革
命力量更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壮大。看样子,南方局在京沪也呆不多久,要撤到山沟里去。反
动派总是过低估计人民的力量,过高估计他们自己的力量,他们作好了内战准备,他们马上
要在全国大打。记得,大革命失败的时候,特别是1931年冬天,同志们往山沟里撤走的
时候,革命何时能胜利,何时能回来,真是说不定呀,觉得渺茫;大家现在的心境,可大不
相同了。只要我们坚决执行毛主席的指示,全党团结一致,艰苦奋斗,经过几年苦战,美蒋
反动派的猖狂进攻一定能够彻底打败的。从各方面情形看,三、五年以后打回来,可能性很
大;重庆,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辞别了周副主席,特委的同志冒着山城少有的滂沱大雨,立即分头出发去传达布置
工作;就在那天深夜,嘉陵江春水发了,李敬原乘着一叶扁舟,渡过洪水滔滔的嘉陵江,在
一处临近江边的楼房里,一边回忆吴老传达的南方局的指示,一边专心刻写那份文件的时候
,周副主席亲切指示的话语,还一直在他耳边回响:“四川是美蒋反动派的重要巢穴,是敌
军兵源、粮源、军工生产的主要基地。你们这里的斗争,对我正面战场影响特大。要注意充
分依靠和发动群众。要有应付突然事变的准备……”
李敬原从成岗手上又看见那份油印文件,不仅使他勾起了这一连串的回忆,而且很自然
地引起了他一连串的联想:前不久,为了更有力地配合正面战场的斗争,南方局派人来指示
地下党要加强城市对农村武装斗争的支援,特委为了及时掌握情况,加强领导,才决定他参
加重庆市委领导,直接插手市委的部分工作。江姐下乡是他通知的,但江姐、成岗和老许都
只知道和他接触的部分工作,知道他是市委领导,不知道他同时还担负着川东地区的领导责
任。南方局来人还讲到一个情况,说周副主席现在中央协助毛主席领导人民解放战争,但还
随时关心国统区地下党的工作……一眨眼,李敬原仿佛看见周副主席紧跟在毛主席身边,正
在陕北山沟里奔波的巨大身影,他那无比刚强、激动人心的语音,像正混合着人民解放军胜
利进军的号角声在空中震响:“三、五年以后打回来,可能性很大;重庆,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严守着组织原则的成岗,尽管他已发现他珍藏着的这份文件肯定是李敬原写的,但李敬
原不讲,他决不问起,只是默默地认真地揣摩着李敬原十分优美的刻写技术。
“你刻得真好!”成岗忍不住靠近李敬原,把头和他紧紧靠在一起。这时他已发现,李
敬原写的,是那样令人鼓舞的胜利消息。怪不得他今晚上特别兴奋,而且要亲自把这消息转
告给山城人民。
“这种铁笔不好,没有钢火。”李敬原摸摸那已经被钢板磨得钝秃的笔尖,“用留声机
的唱针来做铁笔,钢火好得多,写的字笔画更细,更清楚……你试一试,只要稍微磨一下就
成了。”说完,李敬原又聚精会神地写下去。战友的心沉醉在胜利的狂热共鸣中,屋子里静
悄悄的,只有铁笔轻轻地滑过钢板,发出清脆而又有节奏的响声……
李敬原在刊头上,加上大字标题,成岗抑制着激动,低声念了出来:“西北战场捷报频
传,我军收复延安!”
这一个晚上,他们在一起工作,谈话,直到天明。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温暖的春夜啊!
第二天早上,李敬原临走时,才告诉成岗说:
“有件事情,要通知你。你办《挺进报》,现在是最后的一期了。”
“为什么?”成岗睁大眼睛,望着李敬原。
李敬原这才说明原因,他说:“一方面,为了进一步发挥《挺进报》的战斗作用,市委
准备扩大发行量,把它改成铅印报纸。另一方面,长期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印刷,也容易暴露。
敌人对地下党的活动愈来愈注意,最近又成立了新的特务机构……”
“《挺进报》改成铅印……”成岗恳切的目光停留在李敬原脸上。“把我调去搞铅印,可以吗?”
李敬原缓缓地说道:“敌人加紧军火生产,工厂里的斗争特别尖锐,党准备交给你一项
重要任务……下一次,我详细告诉你。你赶快结束现有的工作,准备接受新任务。”李敬原
停顿了一下,算算时间,又告诉成岗:“今天是星期四。三天以内,你把最后一期油印的《
挺进报》印完,星期天中午十二点钟,我准时派人来取。”
成岗高兴地朗声回答:“一定准时完成!”
第 六 章
黑沉沉的大楼,耸立在布满密云的夜空里,厚实的窗帘,紧紧遮住灯光,就像一匹狰狞④本④作④品④由④④網④友④整④理④上④傳④
巨大的野兽,蹲伏在暗处,随时可以猛扑出来伤人。
间或,一两部卡车冲进黑暗,车灯短暂地照亮一下门牌,又消失在铁门里。
嗒塔塔的声音,在大楼里响着,有着隔音设备的屋子里,电报员日夜不停地击打着电键
,把密码、情报发向天空,发向那遥远的秘密电台;和嗒塔嗒的电键声混杂在一起的,还有
报话员的呼号:
“李光明,李光明……我是江克难①。”
“214号,回答!214号……”
“详情具报,再行定夺……”报话员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秘密文件上的批语:
“……迅即查清组织活动情况……继续秘密监视……”
“…………”
①李光明、江克难都是国民党特务机关的化名。
密码,呼号,日夜从这里发出,指挥着西南地区,川、康、滇、黔这一片辽阔区域的特务活动。
如果是在白天,从远处就可以看出:这里,老街三十二号,堂皇的铁门上,横署着两个
篆字——“慈居”。这个名字,可以叫人联想到,这儿也许是某某要人的公馆,但从那警卫
森严的气势来看,又像一处阴森的衙门。这地方正是国民党西南长官公署的一部分,它的公
开名称是西南长官公署第二处,实际上却是伪国防部保密局在西南的公开领导机关。所以它
既是政权机关,又要用“慈居”这样的公馆名称来尽可能地掩人耳目。
如果把特务机关的分布比作一只黑色的蜘蛛网,那么,在这座楼房指挥下的各地特务站
、组、台、点,正像密布的蛛丝似的,交织成巨大的恐怖之网,每一根看不见的蛛丝,通向
一个秘密的所在。这座阴森的楼房,就是那无数根蛛丝的交点,也是织成毒网的那只巨大的
毒蜘蛛的阴暗巢穴。哪怕是一点最小的风吹草动,触及了蛛丝,牵动了蛛网,便会立刻引起
这座巨大巢穴里的蜘蛛们的倾巢出动。
决定着这个看不见的巨大毒网的行动的,不是那些整装待发的特务,不是那些执掌刑讯
的刽子手,也不是击打电键的报务员,所有这座楼房里的一切忙碌、行动、突击、追捕、联
络、指挥,完全服从于那只巨大的毒蜘妹,只有他才是这里一切的主宰,只有他,才能决定
、控制和操纵这巨大毒网的任何活动。此刻,那只阴险邪恶的蜘蛛,正一动也不动地蜷伏在
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里。
台灯光倾注在办公桌上,一个身材粗大,脸色黝黑的中年人,络腮胡刮得干干净净,眉
浓眼大,肥肥的下巴,毫无表情地坐在转椅上。握着毛笔的手,正在公文上挥动。他,就是
掌握整座毒网的一切行动大权的核心人物,黄呢军便服领口上,嵌着的一颗金色梅花,在灯
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他这间办公室里,铺着彩色的地毯,沙发、茶几、玻晶烟具和墙角的盆景,装饰十分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