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作者:顾准_第40頁
在线阅读
上─页第40/41页 下─页
架的架子,再铺上床板,构成大统铺。仓库本不是为住人盖的,只在高处开有几个小窗,东西两扇大木门上没有玻璃,室内光线很暗,白天大门总是敞开着。当地没有电,晚上以马灯照明。全体人员每天中午、晚上到仓库集中吃饭,大家围坐在桌子四周,场面蔚为壮观。一次妈妈指着坐在斜对面的一个人低声对我说:“他叫顾准,遭遇很不幸,曾两次被打成右派,文革后一直被隔离审查,临下干校时才得知夫人已自杀,孩子又都跟他断绝了的关系。他的心情坏极了,我很担心他也会自杀,咱们以后应当多帮助他才是。”借着昏暗的灯光,我偷偷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瘦高个子,戴着一副眼镜,在那里默默地吃着。从那以后,我开始注意顾伯伯。我发现他很少讲话,总是拼命地干活。几年后,我们一起回忆干校生活,他说当时精神正濒临崩溃,是想通过拼命干活使自己麻木,忘掉痛苦。

  刚下去的时候,整个气氛“左”得出奇。尽管当地生活水平不算太低,可干校的伙食却很差,每天清汤寡水,不是萝卜熬白菜,就是白菜熬萝卜,几乎见不到肉。据说是因为有人认为吃肉是资产阶级。两个月下来,人们渐渐撑不住了。一次董辅(衤乃)叔叔发牢骚说:“肉都让资产阶级吃了,无产阶级吃什么?!”幸好下来前妈妈料到干校生活会很艰苦,买了一些肉罐头、奶粉、肉松等食品装在箱子里,这时解决了大问题。她想到顾伯伯也同样需要营养补充,应当给他送一些吃的。可是顾的处境极为恶劣,经常埃斗,没人敢跟他说话,更别提送东西了。想来想去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那时我十几岁,在大人眼里还是个孩子,不引人注目。我趁大人出工的时候悄悄溜进男宿舍,把食品藏在他的被子里或床底下,然后找机会告诉他。一来二去,慢慢熟了,在没人时候他也跟我聊聊天。

  当时社会上正盛行读书无用论。我生性贪玩儿,觉得从此以后不用念书实在太好了。可顾伯伯却对我说:“你千万别相信这一套。一个民族不读书是注定要灭亡的,可我深信中华民族不会灭亡。将来有朝一日国家需要有知识的人去建设。到那时谁有本事谁上,你若没本事就太可悲了。”我这才意识到不学习的严重性。可是怎么学呢?他建议自学,说:“自学是一种非常好的方法。我过去没上过多少学,绝大部分知识是靠自学获得的。”于是我想办法找来一些文革前的中学课本,开始补习。顾伯伯耐心地告诉我该学些什么,怎样学。在他的指点下,我迈进一个崭新的世界。求知是多么美妙啊!我感觉自己懂事了,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不久之后,我们这些干校子弟被安排到当地公社中学借读。农村学校虽然条件很差,但受政治运动的影响比城里少,教的东西深多了。干校子弟入学至少要“蹲”一级,否则跟不上进度,只有我一个人例外。一天上午,我在棉花仓库里给同学讲正负数和一元一次方程。晚上顾伯伯对我说:“今天生病没出工,你讲的课我全听见了,能把那些抽象的数学概念讲清楚很不容易。我也是从十几岁开始做小先生的,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人道是‘教学相长’,教书对自学很有帮助,能把学到的东西理得更清楚。”接着他又问我数学学到哪儿了,我说学到几何了,可惜没圆规,不好画图。他二话没说,打开自己的箱子,从里面翻出一个扁平的黑色皮盒。我打开一看:啊,藏青色天鹅绒衬里上,整齐地排列着各种不锈钢圆规和其他绘图工具。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级的制图仪,不敢接。他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说:“你拿去用吧,用完后再还给我。”后来我才知道,顾伯伯的数学根底很深。下干校时他的行李很简单,却随身带着这套绘图工具,可见他对学问的执著。

  顾伯伯不仅在学习方面指点我,他那刚直不阿的品格对我来说也是做人的楷模。干校期间他尽管是斗争对象,却颇有几分傲骨,从不卑躬屈膝。有一次开完批斗会,他对我说:“别看我前面头都快低到地上了,其实后面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开别人的斗争会时,他总是拿个马扎,远远地坐在最后。一次另一个右派虽然自己多年来也是批斗对象,在斗争别人时却坐在第一排,非常起劲地高声喊着:“低头!低头!你要老实交代!”顾看了颇不以为然,事后对我说:“我看这样做大可不必。”这些事说明顾在干校期间,对当时那个非常的历史时期有很清醒的认识,对自己始终有客观的评价,对别人也绝不落井下石。

  写到这里,不禁想到最近读《顾准寻思录》一书时,看到有人对顾的《息县日记》感到大惑不解,觉得是“官方话语的复制。同为《日记》与《文集》的作者,彼此相去甚远,简直不可思议。”对此我是这样看的:在那个特殊的历史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严重扭曲。夫妻为“革命”反目为仇,儿子“大义灭亲”揭发、斗争老子的事时有发生。顾写息县日记时已挨整多年,家破人亡,对残酷斗争有切肤之痛。他在干校自始至终住集体宿舍,毫无隐私可言。在那样的环境下,一个有思想的人要记下点儿什么,绝不可能畅所欲言,必然有所保留,必然写些官样文章。道理很简单:他要活下去,就得保护自己,要随时准备日记一旦被抄出,里面的话都能“摆到桌面上”。因此,我们不能以今天的尺度来解读当年写下的东西。另外,顾伯伯始终是个爱国主义者。他对祖国的未来充满希望,以满腔热忱时刻关注着国家的生产建设,为每一点发展感到由衷的喜悦,这些都渗透在《息县日记》的字里行间。若认为这是在“热烈讴歌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不过于失之偏颇么?

  就这样,在那个特殊的社会大学堂里,经过顾准伯伯的言传身教,我从一个混沌未开的少年逐渐成熟起来,人生观慢慢定型。可以说顾伯伯对我人生道路的选择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三.回京后的相处

  七二年学部从干校迁回北京。我家因下去之前退掉了房子,被安排住在学部大院八号楼二层。这是一座筒子楼,过去是招待所。顾伯伯有家不能归,也同住在这一层楼上。这时,运动重点已转向清查“五一六”,人们忙着打派仗,顾不上他们这些“死老虎”。伯伯便利用这难得的安宁,开始着手他那庞大的探索研究。

  这段时间是母亲与顾伯伯交往最多的阶段,几乎每晚都与他长谈。顾白天去北京图书馆收集资料、写读书笔记,晚上跟母亲谈他的思想。他说很喜欢这样的谈天,等于梳理思想。母亲常对顾的一些精辟见解赞叹不已,称他是天才的思想家,每天都能“分泌”出精彩的思想。对他学问的评价:一是博,二是深。有时母亲不同意他的某些观点,于是两人争执不休,面红耳赤。甚至为某个字的读音也要辩清孰是孰非。不过,这些都只是学术之争,丝毫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友情。

  经过多年的痛苦思考,顾伯伯对很多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形成一整套思想体系,其最大特点是具有前瞻性。这就是为什么在他故去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人们读他的遗著,还会感到深受启迪。一次他对我们说:“我感觉自己就象一个老农,面对大片金黄色的麦浪,只等开镰收割了。”写到这里,我的心一阵绞痛。我知道他有一个庞大的研究计划――花十年功夫对东、西方历史作一个彻底的比较研究,并以此为基础探索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将要写成的那本书的书名――《东西方哲学思想史》。遗憾的是上帝竟如此不照顾他,刚开始工作两年,病魔便无情地夺去了他的生命!

  顾伯伯在学术上很注意跟上时代。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须提及当时经济所图书馆馆长宗景涛先生(已故)。宗过去在中央研究院(经济所前身)就搞图书管理,懂好几国外文。宗是个有心人。文革期间,其他单位图书馆大多陷于瘫痪,他却一直坚持购进国外最新资料,当中只断过一、两年。据我所知,顾伯伯最后两年读的书当中,历史学文献大部分来自于北图;而经济学文献则大部分来自经济所图书馆。宗不断地进书,顾不断地读书,这种现象在文革期间极为罕见。可以这样说,顾伯伯当时能够及时了解并吸收六、七十年代西方经济学,宗景涛功不可没。
☉☉
  顾伯伯学术水平高,英文又好,所里一些勤奋好学的人在这期间常向他请教。他跟我们开玩笑说:“最近收了几个学生。”就我所知,他的得意门生是吴敬琏,其他人还有赵人伟、林青松、周叔莲等,当然也包括我母亲。他跟这些人讨论问题,指导他们读书、翻译西方经济学论文,对提高他们的学术水平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七十年代初,我随父亲去兰州。为躲避上山下乡,考入甘肃省歌舞团拉小提琴。七三年因患肝炎回北京养病。这也是我跟顾伯伯接触最多的一段时间,每天晚饭后跟妈妈一起到顾伯伯那儿谈天是我们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那时我十九岁,还很不成熟,对伯伯的许多学术思想并不能真正理解。不过,在我眼里,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右派”、“牛鬼蛇神”,而是一位极有学问的师长。我常向他请教各种问题,大到国家大事,小到个人生活,每次都能得到清晰明确的答案, 绝无模棱两可。用母亲的话来形容就是“clear cut”。一次他跟母亲开玩笑说:“咪咪已经把我当成她的‘忏悔神父’了。”

  一天,伯伯问我有没有考虑过将来做什么。当时我正在自学英语,同时漫无目的地浏览各种文科书籍。那个时候还没有考大学这一说,依我的初中文凭,没敢多想,于是回答:“想当小学教师。将来要是有机会,能翻译一、两本有价值的英文书介绍给中国读者,就很知足了。”他听了以后直摇头,说:“你给自己订的目标太低。有道是:‘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一个人所能取得的成就,绝不可能超过当初给自己制订的目标。所以订目标时一定得高标准,然后朝着这个目标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等走到之后,再重新订一个更远的目标。人的生活要是没有目标,就没有中心,如同行尸走肉。”今天回想起这些话,虽然是对我的指点,实际上道出了他自己的人生观。他对自己就是这样要求的,也是这样做的。

  我父亲跟顾伯伯也是好朋友。他是水电部高级工程师,七十年代初从水电部干校分配到兰州修造厂。厂里指派他做翻砂工,一干就是好几年。在那些年月里,他念念不忘自己的专业,每次回北京探亲,都要去王府井外文书店购买大量国外最新资料(影印本
上─页 下─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