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来后,一家四口挤在一间12平方米的房子里,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读书。他发现顾伯伯每天都去图书馆,就跟他商量能否借用一下他的地方,顾欣然应允。于是每天早上顾去北图,父亲去顾的房间读书,晚上顾回来,父亲再把地方让出来。有时父亲买一些酒、肉、小菜请顾伯伯吃,跟他谈天说地。父亲在北京探亲一个月,看了一个月书,拉了一个月计算尺 (那时还没有计算器,更谈不上计算机) 。顾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非常感慨,问我:“你将来是想做父亲那样的人呢,还是做母亲那样的人?”我跟母亲很谈得来,颇受她的影响,于是不加思索地说:“当然是想做母亲那样的人。”他说:“我看你还是做父亲那样的人更好,他们是社会的中流砥柱,国家建设正需要这样的人材。”
顾伯伯告诫我:“读书不能死读。千万别以为凡是印成铅字、变成书的就是正确的。有些名人、伟人写的书照样有荒谬之处。读书得既钻得进去,又能拔得出来。自己站得高,才能看出书中的问题。”今天读过顾伯伯遗著的人都会发现:他做学问最大的特点就是独立思考,绝不盲从于任何人。
他还提醒我说:“你现在很努力,这很好。不过作为女人一生要过两关:结婚和生孩子。多数妇女结婚后就不再搞事业了,一心扑在家里。而生孩子后仍能坚持搞事业的,更是凤毛麟角。我希望你将来能够闯过这两关。”
一次他问起我对毛泽东的看法。我说:“别的我不知道,单凭他解放后干的这些事,可以说'好话说尽,坏事做绝'。”顾说:“你的看法不全面。依我看他这个人是年轻时的英才,晚年时的昏君。”接着他解释道:“过去我们在解放区工作,有时对一些问题感到困惑,不知该怎么做。这时毛可能会写一篇文章,就此问题加以论述,往往令人茅塞顿开。你想想,当时跟着他闹革命的人当中不乏具有真才实学的知识份子,他要是没有两下子,别人也不会服他。可惜这个人只会打天下,却不懂国家建设,总是搞搞好,弄弄乱,搞搞好,弄弄乱……”
那段时间,顾伯伯在谈天中,偶尔也回忆他过去的一些经历。他讲述过这样一件事:刚解放时他们进驻上海,组织上分配他住一座小洋楼。房主是个大资本家,解放前夕携全家逃走。他看到房子里有全套高级家具,感觉不妥,认为应当上交。他母亲多年一直过苦日子,不同意交。他是个孝子,心里很矛盾。为了说服母亲,甚至跪下了,解释道:组织上分配的只是住房,并不包括这些家具。最后,在他的坚持下,还是叫人把家具拉走了。走笔至此,不禁感慨万分。今天,很多共产党干部腐化了。顾伯伯当年的清廉与现在那些贪官污吏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天壤之别。
还有一次他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你知道解放初期我是做什么的吗?我专干那敲骨吸髓的勾当。我是上海税务局局长,专跟有钱人过不去,上海和平饭店就是靠我收税收来的。那个外国老板实在交不起重税,只好以和平饭店抵帐。为了收税当时得罪了不少人。 有一次收到一封恐吓信,里面有两颗子弹,信上说:'你再这样干下去,小心自己的脑袋!' 为了安全起见,组织上给我配了两个警卫员,整天跟在身后。那个时候我们真是一心为公,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当谈到他蒙冤的问题时,他说:“这个国家没有法,我是申诉无门啊!”
四.诀别
74年夏,我的病略有好转,返回兰州工作。在此期间,常和顾伯伯通信。我在信中一如既往向他请教各种问题;他回信对每个问题都悉心解答,并勉励我努力学习,日后做个有益于社会的人。
一天,接到母亲的信,我满心喜悦,可看到的竟是这样的内容:“告诉你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顾伯伯被诊断为晚期肺癌,医生已宣告无能为力……”犹如五雷轰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倒在床上嚎啕大哭。上帝啊,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伯伯这些年来历尽磨难、家破人亡,现在好容易有了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可以从事探索研究,把经过多年思考、日臻成熟的思想写出来,你却这样快就要夺去他的生命!
我恨不得插翅飞回北京去看他,可是……万般无奈,只好给他写信。以下是我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的片断:
“刚刚收到妈妈的信,获悉你病重的消息,真是悲痛万分!我实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不能失掉你,你是我的启蒙老师。是你教给我怎样做一个高尚的人,纯洁的人,一个对人类有所贡献的人……
“几年来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象电影一样在我眼前出现。东岳的月光下你告诉我要像小孩捡石子一样为自己收集知识财富,从那时起我才下了活一生学习一生的决心。你对我讲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目标去奋斗,否则你的生活就没有中心。在这一点上你就是这样做的,你对我起了以身作则的作用……
“听说你的孩子还是不肯来看你。我想你也不必过于为此伤心,我就是你的亲女儿。尽管不是亲生的,难道我还不能代替他们吗?!◢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我知道泪水是救不了你的,只有用我今后的努力和实际行动来实现你在我身上寄托的希望,这样才是对你最大的安慰。”
信寄出后,我每天怀着焦急的心情默默祈祷:伯伯,你可一定要挺住啊!明年春天全国文艺调演,到那时就能见到你了。可是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坏。十几天后,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顾伯伯于12月3日凌晨病故。
顾伯伯就这样永远离我而去。对于母亲和我来说,失去了一位极其难得的良师益友,为此痛心不已。
屈指算来,从认识顾伯伯到他去世一共五年。在这五年当中,我每一点一滴的进步,无不渗透着他的心血。七七年底,当我捧着“文革”后第一次恢复高考的录取通知书时,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我深知要是没有当年顾伯伯的指引,不可能取得这样好的成绩。遗憾的是他却没有看到这一天。伯伯若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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