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作者:戎葵_第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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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民尚知向官检举,如此大贪,苏大人竟然知情不报。下官知道宋新儒是你当年主考,他在吏部为官之时想必对你多有提携,但他吞下的银子不是他宋新儒的,亦不是你苏瑾谦的,而是百姓缴与国库的,你因一己私情包庇于他,是对圣上不忠,对百姓不义。堂堂三品大员,进士出身,这些道理还要下官讲与你知么?”


“库银周转不灵,宋大人道开春之后定能充平,现下必然已经补足空额了。”
越临川讶异地撇撇嘴角,似是不知再该如何笑好,片刻道:“这样的鬼话苏大人都相信,下官是该夸苏大人君子胸怀,还是骂苏大人愚蠢幼稚啊?”
方杜若急向越临川道:“苏大人秉性纯直,从来只以君子之心度人,此次犯错实为遭人蒙蔽,他为官多年清正廉洁,深受百姓爱戴,万望钦差大人体察下情,天威明断啊!”

越临川摇头,“下官虽然身代天威,这明断之事却不敢朁越,只当将所闻所见如实上报,叩请陛下裁决。方大人想为苏大人缓罪,劝我不如劝他自己,揭发同党协助办案有望减刑,大人劝他将知道的都说了吧。”


苏瑾谦此时言道:“若非此次工钱之事,下官焉知州库无银,现下又能说些什么。”
“这倒是句实话。”越临川说着微微一笑,“州库存银充平之时少说也有十万两,宋新儒当日既连四万八千两都拿出不来,下官倒要看看他今时如何填上。——劳动太守府的车马,送下官向州府去一趟吧。”



豫州州库亏空案的折子送到案头时,一并送上的还有毓清率部回朝的喜讯,皇帝拿着两张折子反复观瞧,一喜一忧。喜的是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得胜归来,忧的是宋新儒身为资深老臣,惩处起来甚为棘手,若罚得太重,恐老臣们寒心,若罚得太轻,又怕难平民愤。按说皇帝的位子坐了这么些年,八九万两银子在眼中算不得巨贪,怎奈越临川查案查得如此仔细,什么收受贿赂,纵子放贷,任人唯亲,竟连太后国丧之时私纳姬妾的事都被他翻将出来。违制事大,纵是皇帝如今也保不得他,只得将豫州州府并汴梁郡府的相关人等撤职的撤职查办的查办,为首的宋新儒并苏瑾谦,朱批斩立决。


毓清回京当日带领几个有功将领入宫参拜,皇帝迎出殿外,父子相见分外欢愉。近卫统领韩紫骁看见毓清身后的年轻参将,只觉眉眼之间像极了儿时玩伴,无奈圣上在前,不敢上前询问。入得殿内,皇帝对毓清仔细探问,问行军之间可有吃苦,作战之时可有受伤,又问塞上风土。毓清一一答过,更将喻青与善阑哲的趣事前前后后讲给皇帝,听得皇帝哈哈大笑,连问喻青是哪个。毓清指着立在殿中远处的人道:“便是他了。”


皇帝听闻他数次建言有功,正待夸奖,却听身后的韩紫骁低低一句:“果真是……”
皇帝回头问道:“果真是谁?韩爱卿认得他?”
韩紫骁与喻青离散多年,今日重见只觉心情激荡,以是自语出声,不想被皇帝听见。韩紫骁慌忙答道:“回禀陛下,若微臣没有认错,这位喻小将军是微臣儿时的邻居,当年他随父亲出塞行商,再未回转,微臣以为……”


此时喻青带着疑惑与惊喜的声音也远远传来,“……韩大哥?”
皇帝笑道:“一别经年,殿上重见,真如传奇一般,寡人亦感欣慰。——传旨,赐殿内诸将士黄金各五十两,韩爱卿你也散假一天,同故人聚聚去吧。”
殿下诸人见沾了喻青的喜气,个个笑逐颜开,叩谢而去。韩紫骁连连谢恩,从皇帝身边辞去,匆匆出了大殿赶上喻青,两人见面,只一把抱住喻青道:“这些年来你在哪里,怎么半分音信全无!”


喻青见了儿时倚重的大哥,似见到多年失散的亲人,只觉得阵阵心酸涌上胸口,霎时落下泪来,将这些年的经历粗粗对韩紫骁说了,韩紫骁亦陪着湿了眼睛,道:“你竟吃了这样的苦,这么多年亏你如何忍得下来……喻叔父……果真不在了……”


喻青勾起伤心事,只落泪涟涟,听韩紫骁道:“如今云开月明,你也莫要伤心了,今后我家便是你家,今日到家中去,叫你云英嫂子亲手做桌好菜,我们三人好生聚聚!”

喻青听他这话,挂着泪抬起头来,“韩大哥娶了云英姐为妻?”
韩紫骁点点头,竟微红了脸,喻青见他这样的豪勇男子也有这般儿女情态,不由轻笑出来。
殿内皇帝与毓清继续说话,毓清为属下向皇帝一一请功,说到喻青时,道想将他荐至户部为官。皇帝道:“最近豫州州库亏空的案子细查下去,户部会有些人事变动,到时拿他补上也算才尽其用。”


“豫州?儿臣刚刚回京,尚未听闻。”
“豫州丞宋新儒侵吞库银,汴梁太守苏瑾谦知情不报,俱已批了斩立决了。”
毓清听见苏瑾谦的名字,心中惊了一下。他知道方杜若在豫州监河,因此多问了一句,不想真问出事来。
“苏瑾谦一向廉政爱民,儿臣觉得,他是否无故受了牵连?”
皇帝闻言一笑,“苏瑾谦的名声已传至我儿耳中了么?怕是方杜若对你言讲的吧?”
毓清点头称是。
“他倒是上了一封极长的折子为苏瑾谦开解,看来两人素日交情不错。”
毓清知道皇帝生平最恶臣子结党,以是没有回话。
皇帝叫将方杜若的折子拿给毓清,毓清从前到后匆匆看完,道:“苏瑾谦治守汴梁多年,广有政绩,深得民心,此次向富商借银凭的是信誉威望,并无强迫手段,又全是为了向河工救急,自己并未截流一分半毫,纵使有错,罪不至死。何况汴梁百姓如今正联名上书为他请命,父皇可否宽限几日,待百姓书至,再加定夺?”


“你道他罪不至死?州库亏空,他向富商的借贷如何还上,信誉威望能变出银子么?即便宋新儒真从州府兑银给他,那银子也必是从豫州其它郡县搜刮来的,你只道他对自己治下的河工恩慈有加,却不见他不顾它郡百姓的死活么?”


“宋新儒私吞库银,苏瑾谦并不知情,这折子上说宋新儒对他言讲只是周转不灵,开春必能充平,若无这桩许诺,苏瑾谦纵有天大的胆子又焉敢借下四万八千两债务。”

“他不知情?”皇帝看着自己的六儿子笑了笑,“他不知情,为何起初想为宋新儒顶罪?若宋新儒本来无罪,他又顶些什么?”
毓清无言以答,皇帝续道:“若论行军打仗,你那些哥哥弟弟们没一个及得上你,若论政务,你却要多向你三哥学些。我将方杜若的折子给毓疏看了,你道他说些什么?”

“儿臣不知。”
“他说杀不杀宋新儒原是小事,苏瑾谦却是不能不杀。”
毓清不解,只睁大了一双水色的眸子望着皇帝。 ≡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苏瑾谦是好人、好官,寡人自然知道。这样的好人为何回护宋新儒那样的坏人,你想过没有?”
“宋新儒于他有恩?”
皇帝嗤笑一声,“当年苏瑾谦高中进士,宋新儒是他的主考,这座主门生之谊原是天下最大的恩情。天子开科取士,为的是谋取治国贤才,如今却成了官员士子们网罗关系的手段。主考同知个个将天恩视为己恩,将国士视为家臣,登科进士只知谢座主结同年,不知为国效力为君尽忠。我朝已历几世,科举朋党愈演愈烈,长此以往那些公卿士子还知不知道这国家是谁的国家,天下谁的天下!”


毓清平日只知带兵习武,或是仔细打点与皇家兄弟们的关系,这些朝堂上的利害牵扯从未想得如此深透,此刻只是垂目不语。
“这些道理你三哥很是懂得,他向寡人道,苏瑾谦劝富赈贫,即便来日无钱还贷,亦算情有可原,这只知有恩师不知有天子的大罪才是必斩的因由。明旨杀了他,以一儆百,科举朋党必然有所收敛,如若留他不死,天下人倒真将他视为知恩图报的楷模了。”


毓清明白天理大过人情,毓疏的主张字字切中要害,纵然苏瑾谦的做法再怎样无可指摘,这份动机在此,已经注定保不住性命了。思至此处,毓清向皇帝言道:“此番儿臣得胜回来,旁的封赐通通不要,只求父皇赐苏瑾谦一具全尸,也算父皇体他多年政绩堪为天下表率。”


皇帝犹豫片刻,道:“你说得亦有道理,寡人也怕贸然斩他,难平汴梁民意。只是朱批已发两日,此时再改,怕来不及了。”
毓清起身言道:“恳请父皇即刻下旨,儿臣的战马千里良驹,儿臣亲去传旨,必定赶得上的!”
皇帝闻言皱起眉头,“你征战数月刚刚回京,这般劳筋动骨为了哪个?”
毓清只跪下言道:“恳请父皇下旨!”
皇帝虽觉得毓清这番决断有些荒唐,无奈实是疼他,加上他宁边归来立下大功,此时不想拂他的意,唯有点头应允。

行刑当日天色阴沉,至午浓云不散。方杜若命小粳备下一壶陈酿,几碟精肴,向府牢为苏瑾谦压行。入得牢中挚友相见,双双落下泪来,小粳在一边陪出许多眼泪,哽咽道:“我家主子喝不得酒,我替主子先敬苏大人几杯。”


苏瑾谦忍了眼泪,举杯道:“苏某一介罪人,粳小哥莫再叫什么大人了。方大人与粳小哥这份心意,苏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还了。”
小粳憋嘴又哭,胡乱饮了几杯,又劝苏瑾谦吃菜。方杜若在一旁不断垂泪,小粳道:“主子莫要再哭了,主子这般哭,苏大人走得也不痛快。”
方杜若强笑言道:“是我不通事理。苏兄一世为人善良纯正,死后必往极乐净土,杜若回京之后定请白马寺高僧为苏兄往生超度。”
苏瑾谦笑道:“方大人果是修佛之人,苏某却不信这些生死因果,只请方大人往后清明忌日为苏某抚笛一曲,苏某泉下有知,也便瞑目了。”
方杜若只觉心痛难当,唯有强自忍泪,点头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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