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二刻,监斩官向牢内提人,苏瑾谦镣铐加身上了囚车,一路行过州府主街,城中百姓大多知道他为官的声名,一一面露愁色,更有自汴梁赶来的百姓,个个在囚车两侧跪倒,沿路哭声不绝。刑场周围早已被汴梁百姓围满,见苏瑾谦下得车来行至斩墩前跪定,纷纷失声痛哭,呼冤叫屈之声凄恻震天。监斩官见民情激动,唯恐拖延下去生出事来,眼见时辰将至,不愿再等下去,抽出令牌掷于地上喝道:“行刑!” 
 百姓哭得越发凄惨,纷纷向刑场中央挤去。刽子手不敢耽搁,手起刀落,霎时鲜血喷涌。方杜若不忍再看,只闭目垂泪,几乎咬碎牙床。忽听围观百姓一阵惊呼,睁眼再去看时,银衣少年骑着白马跃过人群,蹄溅鲜血,看见地上的首级,生生怔在场中。 
 瞬息不停鞭马狂奔,终是晚了一步。毓清越过淤满鲜血的刑场望着面色惨白的方杜若,嘴唇动了动,低低唤他的名字出来。 
 第四章 云横秦岭家何在,遍插茱萸少一人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绿衣歌女柔曼曼持着红牙板,浅吟低唱。锦服的恩客懒懒歪在矮榻上,手中的酒杯在榻沿上轻轻叩着拍子,待一曲终了,拊掌言道:“分别月余,绿娘子的歌艺又有长进,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美人眼波一转,娇笑道:“知道越爷爱听奴家唱曲,越爷这些日子不来,奴家想得厉害,苦练来着,心道等越爷再来,定要用曲子将越爷拴住了,免得越爷三天两头不见踪影,叫奴家将心肝都想碎了。” 
 越临川扯了她的手腕拉进怀里一阵乱亲,“瞧瞧瞧瞧,慢说歌喉越发可人了,这小嘴也越发甜腻起来,如此下去,若爱死了我,哪个再来疼你?” 
 绿蕊只笑得浑身轻颤,伸手解他的衣物,两人拉扯调笑之间,忽听房门一响,一个男声在门外冷冷道:“越临川可在里面?出来相见。” 
 越临川心中一惊,推开绿蕊猛地坐起来。绿蕊见他面色古怪,知道门外的人与他有些瓜葛,令他不好直接回话,于是径自开口道:“门外是哪个泼皮,恁地不通事理,人家夫妻在床上玩耍,你是想进来看看怎的?” 
 绿蕊在青楼混迹多年,早听出门外之人是那从不进窑馆的所谓君子,以是用了正经的妓女口吻答他,望他无趣羞惭,罢休离开。门外果然没了动静,越临川拧着眉毛低着头,一张面孔时青时白,阴晴不定,一忽儿门口道:“我在这凝芳楼外等你,玩耍够了就出来见我,你早朝之前总要回家换官服吧?”说罢脚步响起,那人转身离开。 
 绿蕊重又偎进越临川怀里,道:“这是哪个?与越爷有过节?竟追到这里来。” 
 越临川勾起嘴角笑笑,一双眼睛却空茫茫看着锦被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些什么。绿蕊凑过去把弄他,又舔他的耳垂,越临川将她轻推开,道:“我今天刚回来,身上乏得很,你陪我先睡一会。”说着裹了被子躺下。绿蕊知道他是被那人败了兴致,也不好再说什么,随他躺下,将整个身子偎了过去。 
 似这般不知躺了多久,蜡烛也燃尽了,绿蕊正待沉沉睡去,却听见越临川披衣起身,她朦朦胧胧向越临川问道:“这深更半夜冷风刮着,越爷往哪里去?” 
 越临川匆匆穿戴衣物,道:“明日要向衙门述职,我刚想起还有几条档案尚未准备妥当,这就家去了。” 
 绿蕊是聪明女子,也知道不再问下去,只披衣道:“奴家送越爷下去。” 
 “不必了,天还早,你再睡吧,恩银我结在柜上。” 
 绿蕊看他匆匆出去,躺下咬起被角,闷出几滴眼泪来。 
 越临川出得楼外,见那人果真正在门对面的墙下站着。花街不夜,人流灯火在他身前来来去去,浪语谑笑不绝于耳,他却只是袖着手垂着头等,背挺得笔直,全像身处别方世界一般。 
 越临川走上前去,作揖问道:“陆师傅有何指教,学生听着。” 
 陆妙谙微愣一下,抬头见他,皱起眉头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师傅,堂堂大理寺少卿,司掌法典狱令,甫回京城,一不参驾,二不述职,夜宿青楼,成何体统!” 
 “陆师傅不说,又有哪个知道学生已经回来了。学生还没问过陆师傅是如何知道的?” 
 陆妙谙转开眼睛,只道:“今日去你家中,见你行李到了,问了下人,竟说你大约在此,便寻了来。” 
 “陆师傅是第一次到花街来吧?学生带你周游周游?” 
 陆妙谙气得紧抿嘴唇,越临川道:“此处人多口杂,两个朝廷大员站在这里争吵,传扬出去总不好看,陆师傅不怕,学生还怕呢。” 
 陆妙谙又气又恼,甩手便走,一路生着闷气,避开人流七转八绕,走了不知多久,猛然停下时,却已是黑漆漆的巷子。陆妙谙转回头去,明晃晃的花街在巷口露出几许亮光,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裹在光里慢慢踱了过来。 
 陆妙谙叹了口气,转身向他走过去,巷子狭窄,他要走回街上,须得越临川转身先走或是让开,行至面对面,越临川停下脚步,退也不退让也不让,只是一味看过来,背着光也不知道是什么神情。陆妙谙等得不耐,伸手推他,却被他抓住胳膊往前拽了一下,结结实实抱个满怀。 
 “这是做什么!都这么大了,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这是凝芳楼的后门,姐儿们传这里闹鬼,平素从不过来,你不嚷嚷便没人看见。” 
 陆妙谙只好低了声音,道:“这又是怎么了?谁又给你委屈受了?” 
 越家祖上对陆家有恩,两家代代多有往来。陆妙谙成名甚早,十七岁得中状元,之前之后都帮越家子侄带过些课程,以是越临川称他师傅。越临川在越氏宗家排名最小,母亲原是歌女,生子之后被接进府内,却从来没得过半个名分,早早死去。因越临川出身低贱,其余兄弟姐妹皆将他视为欺侮的玩意,越老爷亦从不将这个儿子放在眼中,甚至不让他进入家学。那日陆妙谙正在讲习《大学》,错眼看见窗外有个小小身影,陆妙谙一走过去,那孩子便跑开,过些时候再悄悄过来,终有一次陆妙谙脚下快了一步,伸手出窗抓住那孩子的衣领,逮个正着。 
 那六七岁的孩子吓得浑身发颤,一双漂亮的眼睛怀着极深的恐惧看过来,陆妙谙原本全无恶意,见他吓成这个样子,连忙柔声安慰,又问别的孩子这个是谁。越家的长子随便答了几句,陆妙谙大致懂了意思,便问越临川躲在窗外可是为了听课。越临川怯怯地点了头,陆妙谙笑道:“既想听课,何必蹲在窗下,直接进来坐着便好。” 
 后来这句话,越临川一直一字不差地记着。 
 第二日越临川早早到了课堂,越家的其余子弟见他进来,一片嘲弄之声。他的三哥拿毛笔蘸了墨汁向他眼睛上画,“瞧这狐媚的一双吊稍眼,全与你娘一模一样,既然这般像个下贱的戏子,三哥给你画上脸,你给我们唱上一曲正好……” @@
 越临川低头闭着眼睛,既不躲开也不回嘴,只默默忍着。余下兄弟将更多墨汁书本,甚至镇纸砚台向他招呼,他被砸疼了也只是弯弯腰,绝不离开坐着的椅子。一忽儿陆妙谙进来,看见这般光景,几乎气炸了肺,却只是向讲案前冷冷一坐,道:“今日课开得早,先考你们几个对词。”他见越临川那日穿着一件青绿色的旧衫子,便道:“——绿衣。谁能对上?” 
 一时堂中有对红花的,有对彤云的,有对碧裳的,闹得不可开交。陆妙谙见越临川咬着嘴唇不说话,便向他道:“临川,你说。” 
 越临川听陆师傅这般唤他的名字,蓦地抬起头来,明魅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欣喜,眨了眨眼,扬声道:“——黄鸟。” 
 陆妙谙听他开口便是心中正解,笑道:“对得很好。只怕他们还没听懂,你再讲讲。” 
 “《绿衣》《黄鸟》同是诗经篇名,又皆为悼亡诗,文辞哀切,古意深远。” 
 “讲得也好。不过这个原不算难,我再问你一个……——恒河沙。” 
 双字变为三字,堂中的孩子都没了声息,兀自思索,却听越临川亮亮答道:“不烬木。” 
 陆妙谙没想到越临川答得这样快,答案又是这样新奇,便问:“这是什么,讲来听听。” 
 “《神异经》载,南方有炎火山,其中生不烬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暴雨不灭。” 
 陆妙谙沉吟片刻,道:“恒河沙对不烬木,虽不是完全工整,意态却有深远之处,这个也不错。这《神异经》你又是在何处看到的?” 
 “是……我娘留给我的。” 
 底下的孩子哄笑成一片,陆妙谙明白越临川的母亲出身青楼,这志怪之书应是她闲来无事解闷用的,既然带进府来,这小小的孩子饥不择食,倒也看得细记得牢。陆妙谙想来便道:“对词虽然对得好,旁门左道终非正路,日后还要多看些圣人经典才是。” 
 不想那小小的孩子却道:“人人都看圣人经典,全将天下看成了一个样子,我偏要看到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陆妙谙被他说得一愣,讶然于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此番言论虽有些离经叛道,却能突破历代科举陈风,颇有新意。陆妙谙不便夸他,但也不想责他,只笑着让他坐下,向其余弟子道:“今日的对词,是临川对的最好,既然对得好,便是这里合格的学生,你们哪个想叫他出去,需得先学得过他,若是个个都学得比他好,为师自然不会再让他坐在这里了,听懂了么?” 
 众子弟虽不情愿,也纷纷点头。 
 越临川知道陆妙谙只比自己的大哥大上一岁,不过十六年纪。看他一副一本正经的师长模样,越临川低头偷偷笑出来。 
 当日结课,陆妙谙将越临川留下,向他说解道:“今日你哥哥们欺负你,我是看见了,但我若是责罚他们,难保他们日后不会怀恨在心,加倍报复于你。只要你勤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