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错误的记忆中,只有那么一次,当他解开歇洛克的谜题时,歇洛克的眼中并没有出现那样美丽的光芒。
麦考夫闷闷不乐的走出他与歇洛克共享的书房,贝莉儿已经把窗帘尸体毁得人神共愤,他将残骸从狗儿的利齿里扯出来,她因此发出怨怼的轻柔呜咽,但那颗狼般的毛茸茸头颅亲昵地拱着他的小腿,跟着分派她守护福尔摩斯家的重大职责的长官走出房间,长长的指甲在木地板上滴滴答答响。
“我毁了你的窗帘。”
“那本来就是一块沾满灰尘的破布,你和贝莉儿只是把它弄得更破而已。”当她的大儿子以抱着即将覆在阵亡将士棺材上的国旗似的忧伤抱着窗帘走到吧台后面,瓦奥蕾特并没有从那一盆酱料中抬起眼睛,她专注得仿佛在面对手术台上打开的胸腔,倒是贝莉儿人立起来,脚掌搭着吧台边缘。麦考夫在她细长的鼻吻能戳进碗里前揪着她的项圈,将狗儿拖出厨房,“把你的手洗一洗,来帮我切这些甜椒好吗?”
麦考夫将窗帘塞进贝莉儿的竹编篮窝里,然后毫无商量余地的伸手指着篮子──这可是他踏进约克郡后头一回动用政府官员的威严,贝莉儿垂着尾巴,乖乖在软垫上趴下,她将下巴搁在前掌的肉垫上,琥珀色的眼睛失望地盯着麦考夫的背影,但她的小主人选择在这时候打开门进到屋子里,贝莉儿跳了起来,尾巴摇摆得像歇洛克在练习《大黄蜂进行曲》时的节拍器。(他总是在狂热的乐情中把它拉得更快,直到每个音符都糊在一起,麦考夫戏称那是《被一卷报纸拍得稀烂的大黄蜂》。)他在脚垫上清理了园艺工作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漫不经心地拍拍贝莉儿的脑袋,活像放学后和同学在街角哈了草才进家门的青少年,但当他经过麦考夫身边时,那锐利的眼神对上了麦考夫的──如果有任何一个科学家能发明一台仪器侦测眼神的当量数,他一定会发现歇洛克.福尔摩斯投在他兄长身上的眼神,比一九四零年纳粹派去轰炸伦敦的一千架战斗机上加起来的燃烧弹还威力强大。
那怕天下三隅披甲而临,我必武备迎战,我们永不畏惧,只要英伦能够己志不渝。麦考夫以《约翰王》里的台词勉励自己不能因歇洛克沉默的恐吓而降低生产量,他若无其事地拿起另一颗彩色甜椒放到砧板上。
“嘿。”歇洛克晃到了他们的母亲身边,麦考夫听见他的轻唤──任何理智的生物都该在那声响通过他们的耳道、震动耳膜与听小骨、化做第八对脑神经上一连串的离子交换直到抵达脑皮质产生“这天真善感的嗓音来自把半个新苏格兰场的硬汉骂得哭着找妈妈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吗?”的意识之后立刻把记忆删除,因为它只能属于一个人,就是赋予他们生命与无与伦比的自由的母亲──十年前,它也同样属于我,麦考夫苦涩地想到,“愿意买朵玫瑰吗,亲爱的夫人?它衬托出您因忙碌于家务而显得红润的健康肤色。”
“歇洛克,你对我的玫瑰做了什么事?”麦考夫分辨得出瓦奥蕾特平静嗓音里的笑意,“当我走出门的时候,是否会看到我可怜的花圃光秃秃一片?噢,别想这样能讨好我,等等它就掉进汤锅里去了。”
歇洛克没有回话,麦考夫听见他母亲整理头发的细碎声响,想必歇洛克的艺术天分已将那朵玫瑰从花剪下的失误转变成一出美丽的悲剧。在经历漫长的年岁以及消耗她大半生命的三个福尔摩斯男人之后,瓦奥蕾特的头发已经从他们记忆中温润的深棕褪变为暴风雪过后,第一道黎明的曙光照在哈顿勒摩尔平原上的寂寥银白。玫瑰绽放在她的银丝中,或许看起来就如雪地上的一滴鲜血般令人心痛得绚丽。
“你把甜椒切得太大块了,麦考夫亲爱的。”瓦奥蕾特以猫般的静悄挨了过来,接过他手上的刀子,“虽然我不期待一名尽责的英国公务员有多少机会可以自己下厨,但说真格的,医学生的刀工都比你好。”
这大概是一幅可以裱起来放在壁炉上的温馨图画,麦考夫心想,福尔摩斯兄弟与他们的母亲在厨房里和乐融融,(就算歇洛克踏进屋子里后就没跟他讲半句话,但有瓦奥蕾特,麦考夫就很满足了。)他们从各自血腥的战场与漫长的征途中退了出来,享受片刻奢侈的安宁。
但战争女神向来眷顾福尔摩斯家族,这安宁在瓦奥蕾特再次将切甜椒的任务托付给麦考夫之后,被微弱的音乐给打断了。
歇洛克顿时僵在流理台前;贝莉儿在她的窝里不安地竖起耳朵,仿佛听到风暴将至前远方的闷雷;瓦奥蕾特打开冰箱门,跟着交响乐演奏的旋律轻声哼唱;而麦考夫研究着甜椒上一个完美的下刀角度,态度比在座无虚席的大讲堂黑板前思索要从哪里开始推演一个千禧年大奖难题(Millennium Prize Problems)还要严谨。
“麦考夫,”最后,当旋律进展到“治国家,王运长;天佑吾王!”时,歇洛克开口,嗓音活像滚水通过堵塞的水管,“我想,你不应该继续在你的屁股后面播放《天佑女王》,那实在很不爱国。”
麦考夫面无表情地放下刀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快步走到客厅,只可惜客厅离即将爆发的歇洛克地狱也只有五步之遥。
“你说谎!麦考夫,你说谎!”
“安静点,歇洛克,你哥哥在讲重要电话。”
“他今天早上才说:‘你没有手机,我也没有手机;你没有工作打搅,我也没有工作打搅。’他骗我!他一直把手机藏在口袋里!”
“我相信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电话,值得麦考夫违反他的诺言。”
“我不管!麦考夫说谎!他怎么能这样?他为政府工作,应该拥有比一般人更强烈的道德感才是!”(政府官员与高道德标准,这真的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史无前例最没有逻辑的结论,麦考夫心想。)
“歇洛克,那只是一支手机。”
“免了!拿走我的身家性命吧!您夺走了我赖以谋生的工具,就是夺走了我的生命!”(注二)
“歇洛克,你为何不来帮麦考夫把剩下来的甜椒切一切呢?”
“才不要!他自己切!”
为了英国,为了家庭与美好,我们甘愿当国家祭坛上的殉难者。麦考夫用另一只手捂住话筒,但他怀疑歇洛克高分贝的叫嚣依然可以一字不漏地传到电话那端的人的耳中,他毕恭毕敬地请那人稍等,然后握住手机──这让他右手无名指被戒指圈住的皮肤因紧绷而泛白,严肃地看着厨房里正试图驯服她抓狂的小儿子的瓦奥蕾特。
“妈妈,”他庄严的说说,“是女王陛下,她想要跟你说生日快乐。”
瓦奥蕾特.福尔摩斯冷静的表现就如同任何一位拥有两个拒绝受封爵士多次的好儿子的伟大母亲,对于英国女王亲自致电一事没有太大的情绪波澜。当她走向麦考夫并从他汗湿的掌中接过手机时,她的眼神让他宁可单枪匹马走进一群在唐宁街十号前焚烧首相与美国总统照片抗议的反战人士当中,也不愿面对他暴跳如雷的弟弟。
歇洛克矗立在灯光明亮的厨房中,看起来就像麦考夫专属的阿奴比斯。
“歇洛克,我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但你得要知道,那支电话──”
歇洛克的反应出乎于麦考夫的意料之外,他从流理台旁晾干餐具的铁架里抽出一支料理杓,金属与金属相击,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将料理杓抛起,一把握住,像是在测试它的重量,然后,他将料理杓直直指向麦考夫的心脏,右脚向前跨出,左手则优雅地朝身外伸展保持平衡。
“全世界只有三个人知道。”麦考夫突然觉得这一切实在荒谬至极,如果他还能找到比这更幼稚的开战源由,或许利力普特与布莱斯古夫之间的战争(注三)可以勉强赢过他们,“歇洛克,别闹了。”
↑本↑作↑品↑由↑↑網↑提↑供↑下↑載↑與↑在↑線↑閱↑讀↑
“我是你的陪衬,赖尔蒂斯(Laertes);”歇洛克高声说,他的男中音是如此高昂并与他手中的料理杓毫不匹配的冰冷决断──这是足以在莱锡恩剧院引爆热烈掌声的精彩诠释。我错了,《哈姆雷特》绝对不是一个适合儿童心智成长的床边故事,麦考夫心想,“我的剑术浅陋,越显得你的技艺如黑夜中的明星,特别的灿烂。”
“歇洛克──”
“挑选你的武器,选择你的死期,你这个肛门滞留期控制狂(Anal retentive control freak)!”
“歇洛克!我不准听到那个字眼在我的屋子里出现!”麦考夫听到瓦奥蕾特厉声说。老天,如果这个绰号传到内阁里──“解剖学的那个!”
歇洛克逼近一步,灰眸里杀气熠熠闪耀,麦考夫赶紧从吧台上随便抽了个东西应战。
“德性,比报仇更为神圣。(注四)”麦考夫摆出标准的备战姿势,一把面杓分开他严峻的面容。
歇洛克嘴角漾起一抹微笑。
“我的灵魂,是正义原因,正义原因。(注五)”
麦考夫曾央求母亲让小歇洛克学习拳击与剑术,就是为了让歇洛克有一天能应付团体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运动比赛,甚至残酷的校园霸凌──麦考夫相信歇洛克一定在公立中学让有勇无谋的挑战者尝过苦头,因为一名中产阶级的孩子如歇洛克,竟然从来没有带着青紫的眼眶或凝结着血块的嘴角从学校回家,本身就是一个社会学的奇迹,甚至在剑桥读书的期间,歇洛克多次代表学校出外比赛,成绩优异,远远超越击剑社的成员。(他们因此恨透了歇洛克,连社服都不肯送给他,但他赢得的奖杯目前还摆在他们的展示橱窗里。)
歇洛克从来没有让麦考夫与妈咪失望过,但说真格的,除了小时候兄弟两人偶尔在雨天的人行道前拿两支雨伞玩闹之外,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认真验收歇洛克的学习成果,而今天显然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此刻,福尔摩斯兄弟的战场已从厨房转移到客厅。麦考夫无暇顾及瓦奥蕾特是否已明智地远离刀光剑影的一级战区,因为歇洛克的出击如伦敦的午后骤雨般凌厉而强劲,在学院派的雍容之中,尚带着唯有亲身经历刀锋上的生死交关才能掌握的凶猛与嗜血,他的脚步轻盈,移位就如一头在丛林中敏捷奔窜的豹子。麦考夫感觉自己已经将每一颗脑细胞凝聚在那不堪一击的捞面杓上,但歇洛克的料理杓还是数次成功突破防御,击中他的手背──假如他弟弟手中拿着的是货真价实的军刀,他的皮肤现在恐怕已经变成Burberry提包最好的样品布了。
“你把我的手机藏到哪里去了?”在铿锵有力的战斗节奏当中,歇洛克低吼。
“你不是把置物箱打开了吗?”麦考夫感觉到汗水滑下他的太阳穴,现在他只能在嘴巴上面略胜他弟弟一筹:歇洛克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