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这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信仰,直到有一天,他惊觉他的兄长的心灵,已不复如水晶般的澄澈,而那,即是当麦考夫终于寻得造物主的抱负与四脚爬物的癖好之间的平衡点,寻得属于自己的战场的时候。
当麦考夫踏进他们的卧室时,他发现歇洛克正任凭自己四仰八叉地摊在床上,他本能地摸了一下弟弟的黑发,担心方才的浴室大战将会以肺炎作收场,但在神经质地惊觉这亲密举动可能会造成歇洛克的抵抗的同时,也为他头发的湿度并不足以引发伤风或偏头痛感到心安。
歇洛克并没有抗拒,他只是闭着眼睛,每一条肌腱都平和地只够维持最基本的生理反应,《人类的殉道》躺在他胸口,缓缓起伏,仿佛晴空万里下漂浮于海面上的一艘小船。
麦考夫想用毕生的时间凝视歇洛克的平静,但他明白这是最奢侈的妄求。他想到正在楼下期盼着的瓦奥蕾特,转过身去将衣柜的门打开,面对着镜子将衬衫扣子仔细扣上,在这当中他停顿了一次,因为他注意到多年前他送给歇洛克的Dolce & Gabbana双排扣大衣正吊在衣橱里,他不经意地伸手,拨开挂在一旁的其他衣物,抚摸那柔顺的布料,仿佛这样便可安慰他心里长年无法治愈的抽痛。连吊牌都没有拆掉,他省思当年为何他会选择这件外套作为谈和的赠礼,现在看来,它对歇洛克而言是稍嫌花俏了些,难怪他从来不穿──温西爵爷或赫丘里.白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名穿着Dolce & Gabbana的漂亮衣架子穿梭在伦敦东区污秽的巷弄里,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践踏苏格兰场所剩无几的自尊的好方法。
他并没有想到,歇洛克并不是把一切无用的资讯都自脑海中删除了,他只是企图将阻扰他理智思考的一切回忆──包括那些令他纵声大笑的,或泫然欲泣的──都留在约克郡这小小的房间里面。
“麦考夫。”歇洛克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冒了出来,当麦考夫转过来时,发现他弟弟正吊着眼睛、头下脚上地盯着他,他抬起眉毛表示疑问,“可以请你把衬衫撩起来吗?”麦考夫照做,“然后把裤头拉下来一点点?一点点就好。”这个请求对一名英伦绅士而言似乎略伤大雅,但麦考夫没有拒绝──有什么关系?我还帮这家伙换过尿布呢,麦考夫想。
歇洛克眨眨眼,然后,从他的鼻腔里爆出塔可酱可乐从食道逆流而上般的可怕声响。
“你真的穿了。”现在麦考夫确定歇洛克发出的这个声音是笑声(毫无疑问的令人血压骤升),而且,他看起来乐坏了。
“真的穿了什么?”麦考夫语调强硬,为了掩饰他因无知而导致的惊慌。
“某年情人节我送你的内裤。”
“你能送,为什么我不应该穿?”麦考夫反唇相讥。那年情人节以一场肃杀的深夜情资安全漏洞检讨会议落幕,密情局局长之妻将家庭派对的照片公开在Facebook上的风暴哪能与麦考夫.福尔摩斯的亲手足得知他秘书的全名与办公室楼层相比!在那一盒内裤与其附上的卡片历经严密的保全检查──从X光扫瞄到化学成分分析──之后,麦考夫愿意以一百比一的赔率,赌办公室里没有人不知道他有一个巴不得看到哥哥身败名裂的好弟弟。“难不成我应该把那一整盒原封不动地装饰在戴奥尼斯真的壁炉架上?”
“嗯,我倒觉得这会是个好主意。”歇洛克抬起一边的眉毛,他交叉相叠的双手放在《人类的殉道》上,这动作让他的躺卧带着西敏寺地窖里那些古圣先贤的墓碑的庄重,“所以你从来都不知道这内裤的个中奥秘?他们没有把质谱分析报告给你看吗?”
麦考夫以一种歇洛克相当熟悉的方式蹙起眉头──对普通人而言,或许肌肉操控那双淡色眉毛的细微移动等同米迦勒将火焰剑往地上砸去的效果,但对歇洛克来说,那不过是当他的琴弓下迸出一个向布拉姆斯或巴赫发难的音符,或是多质子酸滴定的当量点计算里出现一个扎眼的错误时,他从不出错的兄长的必然反应。
“你是说他们是怎么把内裤卷成玫瑰花的样子──”
“麦考夫,去把灯关掉。”
“我现在就可以教你。”歇洛克只是盯着他,悚然明亮的眼睛后面没有严苛的批判,麦考夫认为,这令他似乎也没有灵魂,“别的不说,如果你需要充分利用衣柜的空间,那是相当值得尝试的技术。”
“麦考夫,去把灯关掉。”
麦考夫瞪了他颐指气使的弟弟一眼,然后慢吞吞地走向卧房的光源开关,他亲眼见证歇洛克嘴角微笑的绉折被黑暗吞噬。那不是冷嘲热讽,自剑桥小套房的无尽黑暗里逃出后,他要如何恢复期盼歇洛克再次施舍他如此真挚的微笑的能力?麦考夫感觉到晕眩,他说服自己那不过世方才在热水澡中被吸引皮肤的血液决定同时返回大脑,而在微血管内发生小小的交通堵塞。
“你难道都穿着长裤睡觉吗,麦考夫?”
“我操。”
在看不见任何愤怒或羞惭的黑暗里,这就是麦考夫.福尔摩斯对于他弟弟精心准备的情人节礼物的唯一评价,(后来他只问了在床上笑得唧唧格格的化学家一句:“萤光剂到底会不会致癌?”)但他听见了歇洛克的笑声,他察觉自己恢复了期盼的能力。或许偶尔一次输给歇洛克,并没有评语所呈现的那么糟糕,麦考夫相信歇洛克必定也感受到了。
XXX
歇洛克不动声色地将埋藏在羊肉里的豌豆拨了出来,用汤匙背将之推到盘子的边缘,动作谨慎,仿佛在处理锡箔纸上一列高纯度的甲基安非他命。麦考夫注意到了,责备地眯起眼睛,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回瓦奥蕾特紧迫逼人的问题上。
“我不再用奶精了,妈妈,请放心,”他语调温和地澄清,接过从母亲那儿传递过来的沙拉盆──佐酱为低卡路里的原味优格。这就是拥有一位医生主厨的好处,你永远不必担心他们会塞高盐、高脂肪、高碳水化合物的垃圾食物到你的盘子里,但这也间接造成麦考夫比一阵风还不受约束的大学岁月极差的自我健康管理──瓦奥蕾特曾明白表示,如果她当年知道麦考夫在撰写论文期间,餐餐以缺乏纤维质与维生素的印度甩饼裹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勒令他退学,“你已经为我清楚解释反式脂肪对心血管的潜在性危害。”
“才没有。”沉默许久的歇洛克此时冷不防放出一箭,“上回你绑架我到你办公室谈谈的时候,你的秘书在你杯里加了一整壶的奶精,我可不记得你有跟她提到任何反式脂肪或粥状动脉硬化。”
麦考夫瞪着歇洛克,后者的嘴角延伸出一抹凶残的弧度。一比零,裁判将歇洛克选手的计分板往后翻了一页。
“你也不想想你是给我惹了什么麻烦才需要到我办公室谈谈。”
“噢,麦考夫不恒定常数(inconstant constant):只要证明别人是错的自己即是对的!”面对麦考夫强劲的反手球,歇洛克慷慨激昂的大叫,“但你忘了你不能把办公室里面的东西带到外面去!”∴∴
“你要我在这张餐桌上公布你为什么要到我的办公室吗?”麦考夫必须提高音量才能压过歇洛克的叫嚣,这对惯于轻声细语威胁与恐吓的喉咙来讲实在是个负担,“关键字!俄国大使馆、非法入侵、夜盗、监视摄影机──”
“一九八九年的安全勤务法令(Security Service Act 1989)!”歇洛克愤慨地以汤匙用力敲打桌沿,“天佑女王,想想看伦敦地铁的爆炸!而他们竟然还敢把大英国协的未来交在一个带头藐视当前安全威胁层级(Current UK threat level)的男人手中!”
“哈,SSA的修正还是我草拟的,你这小浑──”麦考夫的额叶布氏区(注八)在母亲的瞪视中即时踩煞车,“去MI5网站把它下载起来读二十遍,你会发现里面的任何一条都不适用在我身上!”
“我才不是什么小浑──”瓦奥蕾特低吟一声“歇洛克。”成功喝阻了餐桌上任何不雅词汇的发表,但阻止不了歇洛克朝他兄弟做了个不甚俊美的鬼脸,“你找我到你办公室,因为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是我干的,就像当年你指控我把EBV病毒传染给你一样!”
“你嘴唇旁出现疱疹,你咬了我的手指头,我手指出现疱疹,不是你传染给我的是谁?而且你那时候才两岁!你怎么可能记得我曾经指控过你把EBV传染给我!”麦考夫低沈的咆哮像火山爆发前地壳的高频率震动,“你这么急切想要进监狱实地勘查,你也不应该把华生医生卷进去──我警告你,我可是一点也不会为自己的弟弟在那群豺狼虎豹当中待上几天感到忧心,我在他十五岁时就知道那可是他毕生的梦想!”
“当初的‘愚笨是勇敢最好的代名词。’又是出自于谁口中呢?而你现在开始担心起我愚笨的室友的安危起来?”歇洛克语调里尖酸刻薄的pH值大概只有二,“唉唷,麦考夫.福尔摩斯竟然会关心起人了!我是否该担心下回经过特拉法加广场时,会看见广场中央的狮子跳起来追鸽子?”
“这是我见过最不负责任也最不体贴的行为!他是一个前程似锦的医生,才刚在安妮女王街与老同学合资开了家诊所,有一名交往稳定而且没逼迫他搬出221B的女友,你却成天把他卷入你那邦妮与克莱德(注九)式的亡命私家侦探生涯里!”
“拜托,麦考夫,你损人也要跟得上时代。”歇洛克倨傲的说,“我们是雷明顿.斯蒂尔与萝拉.霍特(注十)。”
“好了,男士们,暂停。”瓦奥蕾特以汤匙轻轻敲敲杯肚,向隔着一张餐桌吵得不可开交的上议院与下议院宣布通通闭嘴,就连开口的时间与阻止两兄弟跃上桌子撕扯抓咬的手势都优雅地恰恰好,“还记得西塞罗是怎么说的吗?‘愤怒成就不了正确与审慎。’争辩切勿口不择言,口不择言就会失去你的立场。”她略带谴责的目光转向她的大儿子。麦考夫在对上母亲的眼神时,肩膀不那么明显地缩了一下,“麦考夫亲爱的,先不提你是怎么把论点从反式脂肪扯到歇洛克的人际关系,你要知道你有家族遗传的胆固醇过高──”
“以及乳糖不耐症。”歇洛克不怀好意的补充道。
“是十二指肠溃疡!”麦考夫嘶声说,“亏你还是跟一名医生同居!”
“你需要落实良好且规律的饮食计划维持你的身体健康。”瓦奥蕾特柔声说,接过从歇洛克传递过来的生菜盆,再往麦考夫的盘里舀了两大匙进去,后者低头看着盘里的绿叶,一脸的为难似乎是母亲正将承认北爱尔兰独立的协约与一支派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