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熊自打被王耀断然拒绝后就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他们再次见面是在布加勒斯特会场,那天的天气很阴沉,靉靆的云层呈半流质装徐徐挪动,像一杯打翻的奶沫。
王耀和伊万分别坐在会议长桌两端,气氛僵硬,王耀在会议中一直没去看伊万,但估计那家伙的脸色不会好到哪里去,因为坐在他身边的托里斯捏断了好几支笔,还时不时问娜塔莉亚借手帕擦冷汗。
早点散会吧阿鲁。
时间不动声色地爬行。
轮到伊万发言。椅子发出一声闷响,北极熊站起来,带着扎眼的微笑:“看到大家都这么健康地活着我真的很开心。”王耀看到托里斯又开始擦冷汗,翠绿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北极熊接着说:“今天我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要拿出来提议,不过对于王耀同志最近的行为,我想表示明确的否定。”
原本还在漫不经心转笔的王耀倏忽抬起了连,不可置信地看着伊万。可是伊万并不与他交换目光,有些灰暗的光线从欧式玻璃窗外流淌进来,吻在伊万白金色的头发上,将他的面容遮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窗外白鸽扑棱而过,将昏黄的光芒切得支离破碎。
“王耀同志及其家人的作为严重背离了我们的精神宗旨,作为一个有着先进觉悟的国家,我——”声音不响,但却像潮汐一般冲击着王耀的鼓膜,周围的国家都瞪着他和伊万,目光有诧异,有嘲讽,有不解,也有幸灾乐祸。王耀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促得他恶心,反胃,几欲作呕。
他不知道伊万说了多久,只觉得他嘴唇开开合合,过了好长好长时间。
会议结束。
别人鱼贯而出,脚步乱而复杂,王耀却还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以手加额狠狠揉着太阳穴。
伊万收拾文件放进资料袋里,从他身边走过,长长的围巾在风中打了个卷。
我不想你成为别人的,王耀。
我让你瞎目断爪,让你荣光尽失,让你饥寒交困,让你孤立无援,只有这样你才会依赖我,你才会跌跌撞撞死心塌地无路可退地跟着我,你才会哭着求我。所以——
对不起,耀。
伊万垂着头默不作声地离开,没有人看清他眼里的痛苦任性和霸道的爱意,这是他真诚到快要死了的心。孤独一人在冰雪中摸爬着长大,他最怕来之不易的温暖如同指间流沙般逝去。占有欲早已刻入他的基因,成为戒不了的恶习。
王耀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手重重拍在红木会议桌上,想一把拿起面前的茶水灌进干涩的咽喉里。
手却被轻轻覆止住,非常温和的力道。
“耀君,茶凉了。”
王耀抬起头,看到的是本田菊清秀的脸,长长的睫毛轻颤,淡然对他说:“我给你换一盏好不好?”
他的声音如此宁静温和,似乎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硝烟火起,战角铮鸣,似乎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杀戮暗算,血腥掠夺,但昭示着他们早已回不到往昔的,是本田菊商量的语气。
王耀很想不通为什么本田菊会出现在这里,然后又忽然记起本田菊今天也要和阿尔他们开一场会议,就在隔壁。
背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不用了,谢谢你。”
本田菊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发出什么声音。
王耀疲惫地合上眼睛,问道:“你和阿尔的会议开完了?”
“……嗯。”本田菊停顿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一开口却成了,“茶冷吗?”
王耀摇了摇头:“我心里冷。”
长崎血河一般的红枫铺天盖地涌上心口,唦沙拂过眼底留下一脉难以磨灭的伤痕,斑驳的光阴化为一滴血泪从武士刀尖流淌下来,王耀在这一刻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场随性而拟的游戏,游戏末了,阳光穿透太阳旗穿透镰刀旗穿过五星旗,一切洞悉。
镜花沉入水月,他,伊万,菊,他们的交点只有利益。
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万古长青。
依旧注释:
布加勒斯特会议,伊万家赫鲁晓夫上司曾在会议前夕公开发表攻击nini的文件,在会议中又带头抨击nini家政策。露中关系至此急转直下。
今天本来想多打一点,可是头疼犯了,对着电脑就晕= =所以请大家见谅。
“我要走了。”王耀疲倦地对本田菊说,“让上司和家人看见我们走得这么近会很麻烦的。”
他起身整理文件,过程中菊一直看着他,眼神孤独像极了伊万,菊犹犹豫豫地开口:“耀君……从今往后我……我要跟着阿尔走了。”王耀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拾掇资料,嘴角上扬舀盛的却全是苦涩:“那么希望你们能够长久。本田君在阿尔弗雷德的心里很重要不是吗?……自从小朝和勇洙打仗之后,他就开始发现你的好了。”菊坐在椅子上,紧抿嘴唇不作答。王耀将最后一支水笔扔进袋子里,对本田菊笑了笑:“祝你们的友谊万古长青。”
说完之后他自己都觉得心里闷痛,背上的伤疤也好,伊万的严词也好,凿在骨子里,一辈子也磨不掉了。
转身出门。
走到屋外时,王耀抬头看了看天,暗灰暗灰的,边际有一道怆然的死白。
缓行几步。
“王耀同志。”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回过头又发现周围根本没人。
一片纸屑飘落。
然后纷纷扬扬千片万片撕裂空气落了下来,王耀在一片盛大而悲哀的苍白精灵中抬起脸,看到伊万坐在二楼的露台上,拿着一叠纸狠狠撕碎,手一摊,大风裹起纸片吹落一地,伊万侧过紫瞳对王耀微笑,浅褐色的羊绒大围巾在冷凉的空气里柔和飞扬,他的微笑遥远而捉摸不定,就像隔了一层暧雾,王耀眯起眼睛皱着眉往着东欧情人的动作,开口问: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回去?”
伊万不回答,而是又从袋夹中取出一叠纸,大声宣读:“《中苏铁路援修合约》,《中苏科研友好互助合约》……”
手一发力。
合约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风声鹤唳,凫水惊寒。
满地纸片飞旋,磕碰在雨花石铺成的花园小径上,破破碎碎白纸黑字印着的都是曾经的温暖,印着圆润的俄文和犀锐的汉字,印着千金重许,印着一起强大的旧梦。
印着人间独应我爱,世上唯有君知。
刻薄的风讥讽他们愚蠢而自以为是的爱情,雪一样的纸屑落满王耀肩头,发间,砸在王耀脸上,身上,王耀只觉得眼角有砂砾狠狠划过的味道,他慌忙合上眼睛,将纷乱的白屑后,那人狭促的笑容仓惶关在视网膜外。
一纹苦痕从尖尖眼角延伸至太阳穴边。
天地似乎倒了一个位置。
很多年之后,王耀依然会庆幸那日的天色晦暗,风急云涌,还有那仿佛永无止尽的苍白,在朔风里涤荡,掏空了看客的心,也模糊了他眼角偷偷流下的一滴咸涩,原来这十年间,他们竟签了这么多合约,然后,全都可以在一瞬间毁灭掉。他不敢用手去擦拭眼睛,唯恐被露台上的伊万看出他的悲伤与软弱,殊不知在他合眸的须臾,靠在浮华护栏上的那个东欧男人亦再也无法维持违心的微笑,低垂睫羽捂住嘴悄悄溼潤了眼眶。
纸张不及扯碎便吹落一地。
他想用注定要离开的爱人的头骨,琢磨成他这一辈子都将誓死捍卫的王冠。
那圣洁耀眼的森森白骨有着温和的弧度,失却了画皮的包裹后,骨骼上的纹路是如此瘦弱清晰,一痕一脉都锁着爱人生前不曾言说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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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你如果不肯成为我的,就让我亲手将你折碎吧。
白骨扎进掌心里,血污斑斓,毁掉,亡去,再也分不清你我。
这样多好。
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伊万无意中和王耀提起这件事,王耀一言点醒:布拉金斯基,如果我们之间真的除了利益什么都不再拥有,那么我们又何苦作这种两伤的蠢事情。——不过,那是伊万的家名成为俄/罗/斯之后的事了。
一九六零年的七月。
他与他并肩而行的道路走到了尽头。分道扬镳。
开得盛大,光辉的花骨永远不会长久,就像是当初结盟时的烟花点点,炸裂在空寂的夜幕,璀璨落尽不过转瞬,然后无边的冷漠又会袭来,把咫尺之远的喧嚣冲刷得恍如隔世,情人带来的温暖深刻却短暂,年轻气盛,各怀抱负,很难安安稳稳地走下去,王耀苦笑,可是我明明早已不再年轻了阿鲁。
历史将他的抱怨无声无息地抛弃。
冒险家和北极熊反目,他和他的宿命线被狠狠扯断。
他们站在金灿灿的向日葵田旁,骄傲的花经过往日的精心侍弄美得触目惊心。伊万和王耀默默走在田垄间,然后伊万忽然停了下来,嘴唇开开合合理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好看吗?”
“……好看。”
“喜欢吗?”
“喜欢。”
伊万向他伸出手,一双紫色的眸子晦朔不定:“跟我走,耀,跟我走好吗,去我家,我把所有花都送给你……”
王耀摇了摇头,把轻轻手放在伊万掌心,伊万感觉到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掉进自己掌中,等王耀移开手时,他低头一看。
——阳光照在一枚布尔什维克勋章上,反射出眩目的光芒,刺得他眼前一片斑斓,伊万沉默一会儿,轻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懂你的意思。”伊万忽然笑了,阴恻恻的,很明显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这种表情王耀不止一次见过,在他们并肩对战本田菊家士兵的时候,伊万曾好多次用枪托上的刺刀洞穿别人的咽喉,鲜血绞杀着音节爆破在断裂的喉管中,一滴滴溅到地上,伊万的金发上,他就用这种表情对垂死的人说:“不哭不哭,马上你就不会痛了哦。”粘稠的红色顺着脸颊滑落,天真的笑颜令人心寒。
王耀在此时又见他露出这种神情,下意识地警觉起来,手悄悄绕到腰侧扣住枪。
可是伊万并没有拿刺刀戳他也没拿熊掌扇他,他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动作,只是慢慢问了一句:“你把它还给我,是想离开我们的阵营吗?”
王耀说:“不,我依然属于布尔什维克,但我不想再跟在你身后,你知道的,有的路必须一个人走。道路太宰,伙伴的手应该松开了。……而且在会议上你不是也说过了么,你很不满意我家的作风。”
伊万依然微笑着,但笑容有些僵硬。王耀已经悄悄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拴,掌心因为紧张渗出细汗,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然后伊万打破了沉默:“王耀同志,你想清楚了,你只有我可以依靠。”
王耀摇了摇头,说:“不,我还有我自己。”伊万怔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丝嘲讽:“你以为你还是天朝吗?王耀同志。”
王耀不作答,但是一双黑褐色的眼睛却毫不退却地望着伊万。
伊万又说:“耀,你不会离开我的,你无法离开我的对不对?你一直是我的小布尔什维克,你永远是我的小布尔什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