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鞋合脚时》作者:昔年烟沙_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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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带他去见上司。
伊万在这位冒险家面前装的彬彬有礼像模像样,严辞义理把冒险家忽悠得眉开眼笑。也把王耀听得一愣一愣,末了铿然扔出一句:“我深信我们的友谊永恒长久。”非常有力的语气,像是在说铁板铮铮的事实。上司握着他的手频频点头,很好很好,中苏友谊万古长青。
王耀昏头转向地和伊万走出接待室的时候,伊万侧过脸问他:“王耀同志,那什么……万古长青什么意思?”
王耀呛了一下:“不知道意思你还对上司这么煞有介事地点头称是?”
伊万状似憨厚地笑了笑。
王耀叹了口气,说:“这个意思……大概也就和你说的永恒长久差不多吧。”
伊万哦了一声,发音有些一波三折,然后他把手搭在王耀肩上,颇为狗血地扯出一句:“我们萌生在战争时代的爱情万古长青。”恰巧给路过的警卫员听见,那小青年努力绷住脸忍着笑,王耀忽然很想一头撞死,或者一头把北极熊撞死。

回来的时候他们路过了天安门。王耀望着广场上招展的五星红旗,眼神有些复杂,这里游人如织,他们并不显得扎眼,所以伊万将他整个人圈进怀抱里的时候,王耀也没有去挣脱,伊万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王耀摇了摇头,红色的漆墙在他心里筑起了一场难以泯灭的噩梦,他见证他一砖一瓦规整砌起,同样注视着上面布满焦灼的弹痕和黯淡的血渍。它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伤疤。结了痂,硬硬的,一摁,有种无关痛痒的麻木感。
他一直以为时间是完美的阵痛剂,可是站到这里,他仍旧发现昨天的伤疤如此深刻,根本不可能被一层又一层枯落的心事轻易掩埋,落叶积淀得再深沉,悲风一过,依旧会拂出暗红的土壤。
天朝盛名。銮殿飞凤。异域志士来此求学问经,个个卑谦着身子,目光下垂,然后烟升火起,嘶喊,哭泣,珠玉尽碎,无边无际的凄厉惨叫在刀光火焰中翻沸,灌进他的耳膜,攫住他的心肺,他在其中高傲地俯视过苍生,也在其中倍受欺凌,那方连亘的红墙是他傲立着,跪趴着,匍匐着,然后又踉跄站起,走过的百年。
浓重的罪恶像一团血污涌上喉间。
本田菊曾在这里给他烙上了一道深疤,伊万曾在这毫不容情地折磨着他疲惫的身躯,现在本田菊哭着攥着他的衣襟说nini鞋子合脚了,那么伊万呢?……他忽然很突兀地想到那句话——
我们萌生在战争时代的爱情万古长青。

“这世界真假,对不对?布拉金斯基同志。”王耀把头靠在伊万肩窝。微微一笑,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世界真假,对不对?布拉金斯基同志。”王耀把头靠在伊万肩窝。微微一笑,不知是什么意思。
秋风撩拨起枯叶,从广场唦唦而过。
伊万松开围巾将其中一段绕在王耀颈上,柔柔软软的羊绒,带着向日葵的香味。一段温暖的围巾,但愿牵得住情人和万古长青。

从朝战之后,阿尔便对王耀百般刁难疏冷,虽然构不成什么根本伤害,但日子久了,王耀也算吃尽了苦头,伊万看在眼里心中不忍,就想帮王耀一起整顿家庭,于是,在一个星期六的午后,王耀正忙着照料田中的向日葵,手上脚上都是泥巴,伊万便在这时从垄埂尽头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王耀同志!”他挥着手大声喊,王耀直起身子望去,年轻的北方战士裹着围巾,衣角翻飞潇洒无比。王耀笑了:“你跑慢点,伊万同志。”
伊万三下两下蹦跶到他眼前,一把握住他的肩,说:“上司同意了,我明天就带家人过来帮你修铁路,造飞机,帮你一起把你的家建设起来!”
王耀睁大眼睛看着伊万的笑脸,手上的泥巴啪嗒啪嗒往下滴。
“放心吧!一切都交给我!”伊万用力拍着王耀的背脊,没轻没重的,“有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谁也不敢欺负你,阿尔弗雷德那种死相蠢脸,我们一起把他歧视到西伯利亚去!”
王耀眯起黑褐的眸子笑了起来,然后两个胸怀伟大梦想的战士在洒满阳光的向日葵田拥抱,高声谈论着新家,谈论着理想,谈论着何时花发,直到日倾夕斜。

那一年,向日葵种子才刚刚播到温暖的土壤里。
不要说万古长青了,一春之绿都尚未终结。


“王耀同志,这个装置是这样用的哦。”

“王耀同志,我饿了,要吃汤圆。”

“王耀同志,你除了我谁都别去相信,他们不会真心帮你的知道吗?”
在这个世界上。
我们是与多数人背道相驰的。伊万把他拽到了这条路上,原以为是个完全之策,他以为这样王耀就可以成为他的……那个眉眼狭尖的东方少年,就可以成为他的。所以伊万无所顾忌,说着那些让王耀心里隐约不悦的话。

——你是我的。

——你只能由我保护。




这种不悦一天比一天淤积得深厚。
迟早会爆发的吧。……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王耀同志。”那人在昏黄流金的银杏林中呼唤他的名字,一双紫瞳眯起,温柔至极,他站在飘飘洒洒的金黄叶雨中对王耀张开手臂,围巾飞扬,“到我这里来。”
去。王耀嗤了一声,却依旧不争气地走到高大的东欧情人跟前,任由对方给了自己一个用力的,大大的拥抱。
“王耀同志,你要多吃肉,否则瘦成这样我抱着不舒服,扎人。”伊万半开玩笑地说,王耀哼了一声,回答:“阿尔弗雷德恨我们,成天赌在我家门口对我实行封锁,你让我去吃什么肉,吃你的肉吗?”
伊万耍无赖把手往王耀嘴唇上蹭,边蹭边说:“你吃吧小耀我不会介意的。”
王耀气得想咬舌自尽。
好在伊万及时打住,换了一副认真的神情:“王耀同志,和我一起把阿尔弗雷德柯克兰那些人送上绞架,好不好?这样我们就幸福了,没人可以再威胁到我们。”
王耀一时语塞,怔怔看着伊万,过了好久才勉强笑了笑:“布拉金斯基同志,你今天喝高了么?”
送上绞架。
做那些本田菊路德曾经做过的蠢事?
伊万摇了摇头:“不,王耀同志,你不知道他们有多恨我,阿尔那家伙随时都想送我去见他亲爱的上帝,二战前亚瑟和弗朗西斯都巴望着路德来掐我脖子,哈,可是最后呢?弗朗西斯先被揍了个满脸开花。”
他的笑有些狰狞,带着昭彰的恶意。
王耀忽然想到墓墙上的鬼,也是这般阴森,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想往后退,可是伊万抱着他的腰,力道很大,根本挣不开。

“放开我,伊万。”他轻声说。
“不要。”伊万把他拥得更紧,“你是我的,耀,我不放开。除非你答应会一直跟着我走,答应我会一直和阿尔弗雷德对着干。”
“布拉金斯基。”王耀真的有些恼火了,“这些事情我不会去折腾,我也不是你的,我和娜塔莉亚他们不一样,你不要强迫我明白吗?”

伊万不说话。
王耀深吸一口气,望着伊万:“现在,把手松开。”他的眼神很凌厉,搁在尚且憔悴的面容上,显得十分明亮,以致于让伊万有一须臾忽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依旧是那个挎肩驰骋的天朝,没有受过蚀毒朽化,没有受过刀伤火烙,孤傲地披着黑色龙纹雪锦袍,在大雪深深的草原上俯视着他——
“伊万?布拉金斯基,站起来,我将把贝加尔湖赐予你!”
黑褐的眸子凝着始解春水般的清澈与犀利,被口中呼出的氤氲暖气打磨得那么高贵而不可触及。
满天飞雪在枯槁的记忆里深深长存。



伊万忽然不安起来。
他觉得照这么发展下去,他的小布尔什维克会太过强大,强大到……强大到不再依赖他,他将再不能搓着他冰冷的十指给他温暖,再也不能解开围巾绕成三道牵绊住他的每一次呼吸,再也不能亲吻他淡色的唇撩拨起他不为人知的疯狂。他好不容易才能够独占他能够将他圈入怀中不给旁人觊觎,难道这么快那个高踞傲然的王耀就要回来了吗?
施舍的,广博的爱。暴于众人目光中。
他不要。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要去试一试。
灌进了最后一瓶伏特加,他将空酒瓶扔在一边。对,不论如何,我要去试一试的。告诉他我的想法。
头有些疼,北极熊做事很容易出格。


伊万推门进去的时候,王耀正在整理棋子,桌上两杯淡褐的残茶还冒着袅袅余热,王耀赤着脚跽坐在席榻上,执起一枚黑色的棋子,手移至竹盒上方一松。
啪。
清脆的声音。
..
——有人来过了?
嗯。王耀头也不回地应道。

他的脚踝并不漂亮,太瘦太细了。伊万醉醺醺地想,走上去将坐在榻上的王耀一把拽起来,盯着他的眼睛,有些霸道又有些孩子气地问:“王耀同志,我是不是很讨厌?”
“说不准。”王耀漫不经心,“有时是,有时不是。”
“那现在呢?”
“讨厌极了。”王耀笑着回答,带着有意无意的挑衅。
伊万眯起紫眸,低头亲吻王耀的嘴唇,有些苦,是茶的余韵。

——耀。
——嗯?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说吧。
——我……其实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

伊万把脑袋搁在王耀肩窝,轻声问。
——这样说恶心人不?
——有点。
沉默。
然后他不假思索地说出口,那句让他后悔了近半个世纪的话:“王耀我喜欢你,所以成为我的好不好?”他有好多话拥挤在心口闷着压着死死摁着,想说出来却不知该怎样开头,他想说王耀成为我的吧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真的很好,他想说王耀我们一起去莫斯科一起去伏尔加河,你可以穿上你家古老的汉服没人敢嘲笑你的保守和繁复,没人敢欺负你讥讽你,他想说王耀成为属于我的国家好吗?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万古长青地在一起。
成为我的,让我寤寐不曾忘却的噩梦终结好吗?
——你坐在高高的描金龙椅上,我踮起脚尖也触不到你衣袖的噩梦,你倚于焚香靡艳的宫室里,被柯克兰弗朗西斯折磨的噩梦,你躺在阴刻牡丹的雕床上,痛苦地在本田菊身下挣扎的噩梦。
向日葵在夕阳中垂首,遍体猩红。
你成为别人的,这是我的噩梦。
我的小布尔什维克,我已经自乱阵脚了,对不对?
我上瘾了。


——王耀我喜欢你,所以成为我的好不好?


——布拉金斯基,我早就和你说过,这是不可能的。

桌上的残茶覆倾沥尽,浅褐的液体滴滴嗒嗒顺着木头的纹路流下来,洇湿了王耀的衣服,暗暗的绿,如同带毒的汁液。
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白子,黑子,即使置于一个竹盒中,最终也将会析离。
从开始便不在同一阵营。末了,四散,仅存一场残局寂寞地干涸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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