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鞋合脚时》作者:昔年烟沙_第2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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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伸出脚。”港坚持着。
“港,我跪不敢当。”
港不再恳求,而是干脆握住王耀瘦瘦的一脉脚踝,用力抬起,将软履套上他染着尘埃的足,另一只,亦是如此。
他说:“有些小,但请您不要脱掉,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大哥。”
然后少年直起身子,抱了抱眼眶发红的兄长,轻声在他耳边说:“回去吧,我要跟柯克兰走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回去吧,外面风大。”
末了拍了拍王耀的肩:“别哭,我也不哭。”

港松开了手,对王耀大声说:“穿着它,大哥。这双鞋习惯了华夏的黄土地,我不能把他带到潮湿的大不列颠,您明白吗?”
“……”
“……我明白。”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港转身,第一次开口对亚瑟说话:“优胜者固然有彰可表,但那些虽然遍体鳞伤仍不服输且一息尚存者,才是真正收获尊严的人,亚瑟?柯克兰,除非你能消除我的华夏魂灵,否则我会让你的世界永不太平。我的兄长就像蜡烛,五千年从顶燃下来,一直都是光明的,不像你,扒了绅士皮就什么都不是。”
亚瑟沉默一会儿,随后挤出一丝古怪的笑,他说——好,那就请你的兄长继续像蜡烛一样燃烧下去吧,等燃烬的那天,光明也会消失的,对不对?
港置若罔闻,阳光洒进他深黑的瞳中。
他赤着脚,昂首走去。


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软语捏腔拿调,苟且偷安的上司在乐宫推杯饮盏,赏着戏——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那双港留下的鞋,真是挤脚透顶。
中东大暴乱。
油田被疯子们点燃,火光死死咬住天空,万吨石油倾倒入波斯湾,惊恐的骆驼争相逃离这座人间死城,海鸟羽毛染了石油,无法飞起,只能目光呆滞地蜷缩于炮火与轰鸣声中,坐以待毙。以亿万计的无辜人民哭喊着奔走在灼热的土地上,无家可归。
阿尔这次学乖了,正义的旗帜打得很严实。
“——本HERO是为了小科的自由,打倒伊/拉/克!”
各怀鬼胎,所以一呼百应。

站在茫茫沙漠上,阿尔弗雷德笑得很帅气也很明朗,不过那丝微微的得意或许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放眼望去,一片耀眼无垠的金色,没了昔日那扎目的人物。朝战,越战,巴/勒/斯/坦战争,苏伊士运河战争,六日战争……那个拿着水管白金色头发的北极熊什么时候不横在他面前掐着他的脖子和他叫板了?

可是这次他却没有来。
……是病了吧。

“他病得不轻呢阿鲁。”不远处的东方少年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偏着脑袋淡淡说,黑色的眸子机关藏尽,他接着道,“上司告诉我的,伊万同志病得不轻,不过……阿尔弗雷德……”
抱着滚滚,他一步一步走近,然后在阿尔面前站定,带着礼貌的笑容,可是那双眼睛里却全无笑意:
“我其实对你们的行为是持怀疑态度的,你这种伎俩我看惯了阿鲁,五千年和外敌争,看家人斗,什么诡计我没见过?……阿尔弗雷德先生,以后走路的时候还是别仰着头为好,即使前面没有伊万绊你一跤,也会有别人代替他,到时候如果摔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太可惜了阿鲁。”

阿尔哑然,立在原地直直地和他对视。
这家伙这么义正词严,腰板挺直地和他说话,眼神凌厉就像某种野兽。还有虽然尽量掩饰,但仍旧不可遏制地刺出来的固执,这些都让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又看到昔日巍然坐在龙椅上俯视着他的那个东方君王。

原来被践踏了百年,这个人的脊梁仍旧没有断吗?
……布拉金斯基为他接骨,他终将会找到遗失的名字,重新站起来对吗?

年轻的阿尔弗雷德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镜片幽幽反光。
“我自然会小心的,那个想替代布拉金斯基绊我一跤的人……我会处处提防,谢谢你的提醒。”
王耀也笑了,滚滚伸出一只爪子,搭在他的肩上,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伊万知道有一个词叫报应。
手上围巾上染尽血迹,那妖怨的红色开得如此无声无息,不同于卫国战争时泼在腰际的敌军鲜血——那是无辜人民在贫苦中饿死病死留下的诅咒。愤懑的灵魂在暗夜嘶吼着自由,真心与和平。


第一个不堪重压的是托里斯。
“露西亚先生,对不起。”
无谓的道歉像是讽刺,扎在伊万心口。托里斯仓皇离开克里姆林,短发飞扬撩拨开落日的凄晖。


那日后,他便病入膏肓了。
褥子盖了三层四层,暖气开得很足,伊万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嘴唇煞白,他时不时咳嗽几声,眼角湿湿红红。娜塔莉亚坐在床边怔怔望着他,美丽的脸上愁云布满,她替他捻好被子,一隅一角一丝一缝,契贴着他日渐消瘦的身子反反复复裹住包住合住,可是除了这些,她真的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多做什么了。
“……哥哥……”姑娘轻声唤着他,忍不住隔着厚厚的被子抱住他,流着泪,一遍一遍毫无意义地唤,“哥哥……哥哥。”
伊万只剧烈地咳嗽,额上沁着细细的冷汗,而那双紫色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不肯睁开,白金色的发丝病怏怏地散落一枕,许久不曾削剪了,略略显长。

苏幔重帘束在床柱,布尔什维克的英雄躺在柔软的被窝里,坐着虚无辉煌的幻梦。
他梦见恢宏列阵如雪崩般聚散,貔貅亿万在焦木炭火碎玻璃中英勇无畏地前行,威严锃亮的坦克碾过北美大陆,星条旗被红色的浪潮淹没,旧杆拔下,欢呼声中美丽鲜艳的镰刀旗冉冉升起。
他领着王耀娜塔莉亚托里斯爱德华基尔伯德那些战友,昂首走在明媚的阳光下,周围人头攒动,家人们流下骄傲幸福的泪水,激动地呐喊——

布尔什维克万岁。

枪支被扔在地上,踩碎。
再也不需要它了。
他向人们挥手,笑容温暖真诚,干净如雪。然后他仰起脸深深舒了一口气,合上眼,细细倾听着鼎沸的人声与欢笑,一任阳光抹去百年战火涂在他脸上的血污创伤。他的小布尔什维克牵着他的手,他们好像能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直走,直到有一天国家不再存在,直到世界连接成一个整体,他们也在一起,一起拥护着那团火焰般温煦的红色,一起化成历史化成颂宏化成永恒的传说,他们还是在一起。
真好。



可是当他在盛大的晶莹光芒暖风花香中再次睁开眼时——
一切都消失了。

没有人群,没有阳光,没有镰刀旗。
他只是一个人站在肃杀憔悴的危崖上,背后是一张一张狰狞丑恶的嘴脸,面前是黑黪无底的深渊。
悲风灌袖。
进退维谷。



他蓦然惊醒,一身冷汗。

娜塔莉亚见他醒来,欣喜若狂地握住他的手,急切地嘘寒问暖,递膏汤,完全没了平时霸道骄横的样子。他却不接,只是望着天花板,梦里的辉煌和悲凉尚且没有褪色,他无神地睁着双眼,喉咙里涩得慌,平平轻轻燃处一丝话语,连字都是苦的:
“……娜塔,我想去红场……想去……看看士兵……看看……国旗……”




车子驶进广阔的场地,停下。
车门打开,娜塔莉亚扶着伊万从里面走出来,天空压得很低,仿佛要和土地贴合住,碾碎所有建筑一样。

鲜艳扎眼的红旗依旧骄傲不屈高高飞扬在广场中央,那面象征着劳动,奉献,鲜血的镰刀旗帜七十多年前第一次在大雪中升起时是那么美丽,饱经疮痍的人们从振奋人心的红色里读出了大国苏醒的灵魂,人们歌颂他,赞美他,丝毫不嫌弃他的贫困憔悴了遍体鳞伤,他们说伟大的苏维埃祖国是勇者,是荆棘路上的骑士,是黑森林里的丹柯——他会撕裂胸膛,提起那颗骄傲勇敢的心脏照亮他们的世界,把人们从不公和苦难中拯救出来,带他们找到沾着朝露的大草原。
哪怕,忍受再多不解,背叛和寂寞。
他是真正的英雄。

可是七十多年了,再鲜亮的红色都会褪去是吗?\\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就像再触目惊心的伤口都会愈合。

不痛了,也就忘了止痛剂的存在,存活了,也就忘了是谁牺牲过头颅,战士丰碑蒙尘,功绩无人彪炳,谁战死在何处从来不重要,和平的时代里没人会真正明白何谓英雄。

伊万拒绝了娜塔莉亚递来的伞,自顾自缓缓朝旗帜的方向走去,细细的雪从天穹飘落,覆盖在他的金发上,肩上。
他立在苍茫雪色中,仰起脸静静望着那一抹突兀的红,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有人匆匆跑来传讯,凑在伊万耳边腻歪——基尔伯德,出事了。怕是活不久了。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合上眼睛,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即使再穷再苦,我也相信大家能快乐地活下去,就像小鸟一样。”
伊万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然后突然跪倒在雪地中咳嗽起来。

——“本大爷到死都不会背叛你,本大爷选定的路绝对不会错,所以布拉金斯基同志……”
一口血喷在洁白的雪地中,无缝也缠绵。

——所以布拉金斯基同志,放心地走下去吧!带着我们的理想……



一九九零年,十月三日。
基尔伯德结束了他长久的国家生命。
柏林墙拆毁的一刻,这个银发红瞳的男人狡黠高傲地笑着伸开双臂,胸`前的圣十字架熠熠生辉,他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安详快乐,和饥寒交迫的家人一样,带着明朗愉快的神色,仿佛面临着救赎和解脱。

他的目光穿过模糊的烟尘碎砾,落在多年未见的路德维希身上。
“小路德又长高了啊。”红色的眼睛眨了眨,浅浅瞳水中满是光芒,“本大爷看到你活得这么好,真是高兴……”

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基尔伯德的眼神是那么平静,带着坦然和真诚。
终于结束了,这些千百年来不曾减轻的责任和痛苦。
那只优美忠诚的小鸟扑楞翅膀沿着圣洁的天光飞向天际。——雄浑的德意志国歌声中最后一垣危墙倒了下去。

欢呼像喷出的血模糊了路德维希的视网膜。
他慌慌张张地看像基尔伯德,那个银发战士依然立在原地,嘴唇一开一合却发不出声音,路德只能模模糊糊辨着他的唇型——

布尔什维克,万岁。



“布尔什维克是把你送上绞架的行刑者啊!哥哥!”他恨他的执迷不悟,他不理解为什么他情愿死去也不肯放下那盏红色的残灯。
基尔伯德笑而不答,只是淡然地望着眼前潮水一般庆贺的人们。

这些年里,有好多家人想要逾越过柏林墙,逃往路德维希那边,可是其中的大部分都被他亲手解决了。
子弹第一个洞穿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孩,粘腻的血涌出头颅的时候,基尔伯德保持着开枪的姿势冷笑,不知是何时学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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