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鞋合脚时》作者:昔年烟沙_第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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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堵得慌,一种异样的苦涩和不安烧了上来,那是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一种荒草疯长的危机感,他忽然有种很可笑的恐慌,似乎……下次再来莫斯科,外面飘着的,将不再是这面红旗。
他闭上了眼睛,心里乱成一团。

然后,他做了一件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的事——
他手一松,大大小小的包裹纸袋零零落落掉了一地,他不管不顾,径自转过身,三步并两步跑到高大的东欧男人跟前,狠狠地,紧紧地,不假思索地抱住了他。


“……伊万同志……”
好多话涌上来,却都在喉头卡死。他只能用力地,更用力地去拥抱日渐消瘦的他。

“……”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地说:“……保重自己。”
再也挤不出别的句子了,喉咙里都是苦涩,他忽然觉得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自己的感受。他想说放心地走下去伊万,我在你的身后,他想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模样,你不需要任何顾虑,他想说伊万你很勇敢,你比阿尔亚瑟本田路德加在一起都要勇敢。
可是,他终究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伊万轻轻笑了,手掌覆上王耀的黑发,平静地应着:“我知道。”
我说过会让你明白我选择的道路从未错过,我知道,我明白,然后——我会证明给你看的,王耀同志。

即使千百年过去,世界上不再有一个叫苏维埃的理想国度,即使国家终有一日会不复存在,我也将毫不畏惧地走下去,因为这就是我作为一个国家,需要完成的天命,就好像你需要完成四大发明,为世界的残垣漆上瑰丽永不磨灭的文明一样,我也有我的历史使命,我正是为此生存下来,我要去寻找我存在的意义,哪怕它只是一座充斥着虚无光明和詈骂的孤坟,我也不会后悔。
我也不会退却。


他们不能永远在一起。
王耀终究是松开了手,迅速吻了伊万一下,转身。

伊万目送着他走出门,抬手轻抚上唇,那还残余着王耀温度的位置,带着凛冽的梅花香。可是他的身体已经垮了,不能给他片刻温存,腥甜的铁锈味毫不客气地涌上来,裹住了还未殇灭的白梅香味。他弓着身子剧烈咳起血来,茶色绒手套上血迹斑驳,却也不知洗不洗得干净。


飞机疾驰于轨道,慢慢离开地面。
王耀捧着那包热乎乎的食品袋子,望着渐行渐远的莫斯科怔怔出神。
灼灼红星淡出了他的视线。

他想起伊万在河边问他的话——你还记得昔日的四位天朝上国吗?
他发现,他真的再也记不清那些年轻的笑脸了,在尼罗河印度河幼发拉底河黄河萌生的炊烟火焰早已随着时间的漂洗渐渐失温冷却,印和小埃在马蹄烽火硝烟下失去了高贵的姿颜,而巴比伦自从一日挎弓进了苍翠欲滴的丛林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想也许他们都是这个世界的祭品,终有一天世界会吞食他们,会将他们揉为一体,将不再有人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
河流孵化出广袤无垠的文明摇篮。但河流终究会无畏地奔向大海,然后成为一个整体,他们终究会殇灭。




不知道能不能算运气。
王耀并没有因为离开莫斯科时的不安而苦恼太久,因为他一回家,伟大的建设家就转交给他两封信。
“前段时间亚瑟家的上司来过了,和我谈港回家的事,顺带着捎来了这个。”
王耀一看,熟悉的繁体汉字,一封笔锋有些倾斜,就像那人尖尖的眉梢,一封弧度圆润,如同那人俏皮的风韵。
不用署名他都知道是谁。


“……港。湾。”他轻声默念,一平一仄一遏一扬,拼凑成两个寤寐不忘的名。那百年前被残忍撕离他躯体,至今流血不止的名——
他的港湾。

湾湾的信写得很长,那孩子从小就爱说话,嘘寒问暖,劝添衣,侃侃谈论着天气,最近新创的菜式,末了说,经年遗落在清宫的绢花不知大哥保存得怎样,待有朝一日还归旧都,定要重新簪至鬓端,拾起那些个闲潭花落井槛桐湿的东方旧梦。
于今岛上的做工一日不如一日,再也找不到如此精致的配饰了——湾湾这样写道。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祖国在那头。


港的那封信奇短——
大哥,我一定会回来。
我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中国。

二十个字,王耀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每念一遍,心腔便疼痛一次,每念一遍,就想起港古井无波的眸子,偶尔透出淡淡的,枳花般的笑意。每念一遍,就想起港说话时重重的口音,跑岔了平仄,惹来帝都一阵讪笑。
港君附了一句诗在末端,那是很早很早之前,王耀用指尖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过的句子——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当时小小的孩子坐在兄长膝上,偏着脑袋面无表情,王耀原以为他不曾听进只字片语,却没想到其实他将一字一句都凿在心里,一字一句,字句珠玑。白净稚嫩的小手被哥哥捉着,温温暖暖划下横平竖直立弯钩。
他都小心翼翼地记在心里。


上司说,港离开已经百年多了对吧。
王耀擦干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是的。
百年了。
百年前他走得很平静,湾湾扯着他淡青色的袖口哭喊着不肯让他离开,他却依旧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安安静静看着女孩吵嚷哭闹,等她稍稍冷静了一点,便将另一只手覆上她的长发,轻声说:“我会回来的。”
小女孩拼命摇着头,嘴唇被自己咬破了,出了血。
“……我会回来的。”港认真重复。
亚瑟倚在不远处的雕花窗棱边等港,他穿着墨绿色的军服,掌中把玩着手枪,一双翠色的眼睛朦朦胧胧,让人观望百遍也无法看透,亚瑟是个绅士,他等得很耐心,这样一道不高不低正好梗在腰际的硬木窗棱,他愣是自得其乐舒舒服服靠了半天。
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王耀那天没有去为港送行,他独自一人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苍白皮肤融陷于藕色的锦被中,几乎分不清哪是素缎面料,哪是他触手生温的血肉。
窗边悬着的鸟笼里,一只港前些日子刚捉来的黄鹂哀转啼鸣。
王耀填了烟丝,将烟斗翠玉滤嘴贴上唇,狠狠一吸。靡烂蚀骨的霭气搅进血中,染得肺腹皆黑——至于那心,自然也是——
黑的罢。



他慵懒地将手覆上眼睛,遮住那些个扰人的阳光,暗自呢喃:“……爱新觉罗,你以为我从未听到过人们的哭喊吗?”末了,嘴角上扬,勾出一缕无奈,不易觉察。
他侧过身,面对着墙,他瘦得像一张贴着符的画皮,翻一下`身,突出的胯骨磕上床板,很不舒服。
亚瑟昨夜留在他身体内的稠液淌出了一些。
他都懒得去清理,麻木了,恶心到极点,就再也不会有感觉了。


壁上悬着的九凤朝阳佩剑幽幽吐息着黯淡的光,那是爱新觉罗家第四任上司留下的,他曾经用宝剑抵着布拉金斯基的喉迫使他退出大清傲土,于今看来,这把承载了荣光的兵器竟是说不出的嘲讽。
朽了,钝了,不能用了。
就像他风雨飘摇的家邦——在烟气笙歌软语铁琶中,摇摇欲坠。那冷雨袭夜的孤舟泊水声里,还依稀牵扯着天汉时的笃笃击筑调,王者悲怆而歌,期期艾艾哽哽咽咽涕泗流落,盘在九重宫阙——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将兮……

安得猛将兮
守四方。


王耀疲惫地合上眼睛,将一声悲凉叹息生生闷死于枕被间,他在世界的危崖绷直筋骨已经千年,现在他倦了,累了。
该终场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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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声凄厉绝望的鸣叫抽开僵凝的空气。
王耀被惊得不轻,他转侧身子循声望去,赫然见到港捉来的黄鹂将脑袋硬生生挤出了笼槛,脖颈被死死卡住,它张嘴清亮而凄恸地嘶声啼着,晶莹水黑的眸子睁得滚圆,美丽的羽翼疯了一般扑腾,但怎么也摆脱不了钳制。
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末了,三声。两调。
断断续续,它垂下颈,韵色忽然温柔下来。
羁鸟眼中最深的那抹绿色渐渐清晰——那是,它破壳而出时,第一缕隔着眼皮渗入瞳中的颜色。
森林的颜色。


远处传来盛大的朝拜颂宏声,是他听不懂的亚瑟语。瓢泼在天潢贵胄的清宫檐瓦上,涤尽了落日的余晖。那颂宏声里还夹杂着女孩子尖利的哭喊,吊梢音——一下子清晰,一下子含混,可是无论清晰含混,她叫得都只有一个破碎染血的名字——
港。
港!!!

骨肉分离,中国的魂灵走失了一缕。
王耀从床上撑起虚弱的身子,盯着死去的黄鹂,听着外面混淆不清的声音,听到最后他皱着眉闭上眼睛,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死白死白。年少时的点点滴滴梧桐夜雨在这一刻又点点滴滴滴落回心里,楼台吹珠,叶叶声声。他曾抱着港,在港手心划下的句子——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港!!!”他忽然大梦初醒般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衣衫凌乱撑起身子跌滑下床,踉踉跄跄夺门而出,连软履都不曾趿上,他揪紧衣襟疯了一般跑着,没有人敢拦他,他踩着干燥的地面,平整的石阶,声嘶力竭悲怆欲绝地喊着:
“港!港!!!!”



得意骄横的亚瑟部队停了下来,纷纷回头望着从雕龙御阶跌跌撞撞跑下来的王耀,那消瘦的少年只穿着洁白的单衣,黑发披散,眼角带着恹恹青韵,一双骨骼分明筋络勾勒的足踩在砖板上,沾了尘灰。
港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港。”王耀跑进了,步子缓了下来,变为了走,最后止住,突突兀兀孑孑然然立在阳光中。
港淡淡望着他,从凌乱一处不曾打理的发,到苍白削瘦趾骨分明的脚,然后他低垂下眼睫,一步一步,走向兄长。几个金发士兵想阻拦他,可是亚瑟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没有必要。

港在王耀面前站定。
目光相交。

港动了动嘴唇,可是并没发出什么声音,顿了顿,他缓缓抬手,握住王耀散乱的衣襟,郑重地,认认真真地为他整理端正。
港的手势温和,抚平了衣上的褶皱,一双夜色的眼睛里埋藏着痛苦,虚掩着平静,他的表情是那么虔诚顶礼,就好像面对的是谪仙是神祗。手滑到锁骨边缘青紫的瘀痕时港停了一下,眼底不慎泼出一抹狠戾的愤恨,但是他立刻合上眼,再睁开时只剩清明。

“……大哥。”他的手环绕过王耀的腰,拾抚平长长的束带,小心翼翼地为王耀系好,然后俯身除掉了自己的软履,单膝跪下,恭恭敬敬地低着头说,“请您伸出脚。”
那一刻王耀明白了港要做什么,他摇首:“……我愧不敢当。”
“请您伸出脚。”
“……我愧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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