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而恶毒地盘绕起来。
“伊万同志!”他在向日葵花园里找到白金头发的男人,伊万正在给花朵浇水,眯着眼睛笑得明朗无比,一抹淡淡泥痕沾在侧脸,他用袖口擦了擦,转过身来。
“怎么了,王耀同志。”
“不要再造了。”他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大声说,“停下来,不要再造了。”
“……”伊万眨巴着眼睛有些迷惘地问,“……什么……不要再造了?”
“飞机,坦克,炮弹,不要再造了。”王耀捏着他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所以指节惨白惨白,“你去街上看一看,大家已经受不了了,伊万再这么下去你的身体会被拖垮的,你会死的……立刻停下不要再造了!”
“……”
伊万的表情有那么一瞬的犹豫,昨夜谈言时的悲哀又重新销蚀了他的眉角,可是他马上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他把水管搁在花铲旁边,淡淡说:“阿尔弗雷德希望我与他对着干。”
“他希望你死!”
王耀大声喊,音调陡然增高,几乎都听不出是他的声音。
伊万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平静地整理花具。
“……伊万同志……你既然……你既然可以重新面对我,为什么不能重新面对你的家人呢?你昨天说你很努力,你想和他们走在一起,可是你根本不是这么做的,伊万你已经被梦想冲昏了头脑,你的梦想早就不再是梦想,你在追求它的时候遗忘了最初的目的,它变成了一种野心……”
“小耀。”他打断他的话,以手遮阳抬头看着一人高的金黄色花朵,恻恻微笑:“我已经不再干涉你家的活动,也不再阻拦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这和我对待家人不一样,我认定的征程不会回改,无论有多少人半途离弃,不论前面有多少险恶,我都不会停下来。”
“……我的身后就是镰刀红旗,我无路可退。”深吸一口气,他接着说,“我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除非拆毁,否则永远不会罢休的。”
然后他轻轻地,却坚定地挣开他的手,收拾好农具,转身离开了。
侧过身的须臾,伊万的表情是那么沉恸,可是即使只隔着一个背影,王耀也不会知道,他的话就像细细的针,刺得伊万这么痛。细细的针,细细的伤口,里面伤得多深,别人永远不会知道。
王耀只是望着他没心没肺依旧灿烂的白金色头发,紧咬下唇,出了血。
“……再这么下去,你会众叛亲离,你会一无所有,你会寂寞的。”他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
伊万停下了步子,却没有回头,他偏过孤高的面庞,望向遥远天际那轮注定无人触碰追逐到的金色太阳,过了很久很久才轻轻地说:
“……我知道。”
他都知道。
包括自己的病情。
——这么多年的战争,和阿尔之间心照不宣的争霸,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了。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摩挲过左手虎口硬硬的茧,这是长年握枪扛刀,戎马倥偬的见证,现在轻轻一摁,就会有种熟悉的刺痛感。
他抓住酒瓶颈,将残余的茶金色液体一下子灌进口中,咽下。
一路烧进脾胃。
他痛苦地揉乱自己的一头白金发,白天王耀对他说的那些他怎么会不清楚?人们都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曾经信任仰慕的目光开始变质,变得质疑,憎恶,那些目光凿在他的背脊上,让他如鲠在咽,却又无处申辩。
“……我该怎么办?把那些玩不到一起的孩子杀了?”他将脸埋进宽厚的手掌里喃喃自语,末了发出一声惨淡不堪的自我嘲笑。
然后他重重咳嗽起来,咳得眼眶里都是泪水,脸也涨得通红,他用手捂住口拼命止住这一声一声呕心沥血的咳,突然一团腥甜的血浊涌了上来,他觉得喉间尽是铁锈味,好像血污从头到脚将他包裹严实一样。
他颤唞着挪开手,一瞥。
——一滩血淤在掌心。
黑的。
王耀不放心家人,住了几天就要回去了。
他走之前的那个傍晚,伊万说想和他出去转一转。他们裹着及膝的大针织围巾,漫漫走在河畔的长堤上,天空抹着恢宏而寂寞的玫瑰红,一团一团云像血脂一般点点滴滴化进深深河水里。
伊万背靠在堤栏上,将脸向高天仰起,慢慢悠悠地问:“王耀同志,你见过多少国家消失?”
王耀怔了一下,然后说:“我不记得了。”
“……那么。”
他用手往身后一撑,离开堤栏,望着王耀,眼神很犀利,像是能够刺透所有伪装一般,他说:“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也消失了,你会记得我吗?”
“为什么忽然说这个阿鲁。”他避开他的眼神,他发誓他讨厌这种感觉,因为家人千年百年的影响,他的心一到黄昏就会莫名其妙地发闷发慌,他十分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谈论起生死或者离合。
可是这些伊万不知道,他偏着脸淡淡凝视着河水拍打堤堰,碎成晶莹的泡沫殇灭掉,他说:“你知道的,我们虽然活得比家人长久,但终有一天会死亡,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永生,布尔什维的导师说过,当红色的种子撒向全世界的时候,国家就不再存在了。”
王耀撇了撇嘴角:“你的意思是,你在为我们大家的消失做贡献?”
伊万笑了,很开朗很无所顾忌的那种,他说:“我才不会在意这些,我只是要尽量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无论是好还是不好,能被人记住总是幸福的。”停了一会儿,他问:“王耀同志,你还记得昔日的四位天朝上国吗?”
不等王耀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印/度,巴比伦,埃/及,还有你,王耀。”
“……我们能不能不要说这个?”
“为什么?”
东方少年有些厌倦地合上眼,皱着眉说:“我嫉妒他,我怕回想以前的自己,当初的锋芒早已被时间抹平,我怕面对曾经的骄傲勇敢和不屈,伊万同志,我嫉妒住在我心里的那个王耀,他身上有我失去的光辉和文明,那么耀眼,纯洁,我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又在炮火硝烟中走失的一切,他都存留着。”
“……他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辉煌已经不是现在的我能够留住的了,我嫉妒得快发了疯。”他顿了顿,接着说。
暖柔的长绒围巾被风扬起,血红的阳光狠狠抹在上面,他仰起头望着早已比自己更高大的北方战士,轻声问:
“伊万,你知道那种什么都握不住的感觉吗?……所有的才华文明都被抹干吸尽,被后来者超越,这种感觉真的痛苦,比被亚瑟弗朗西斯他们凌虐折磨还要痛苦,我只能瞪着原先不屑一顾的国家沿着我的足迹,走得比我更快更稳,这种感觉真的难受极了……什么都握不住,什么都没了,一个一个都走失了,失去五千年辉煌的痛苦……你知道吗……”
伊万抬起手系了系他的长围巾,说:“我知道。”
即时没有像他那样,孤独踯躅了五千年,他也知道。
七十年道路的摸索已经让他一脚的伤痕皲裂,他真的明白王耀那种疯了一般跑了一辈子,忽然有一天不想再跑的感觉。
他望着王耀怅然若失的神情,决定转移话题:
“王耀同志,你既然觉得自己的方式更能让你快乐地活着,那么我也不再会和以前那样逼迫你跟我并肩同行。或许我真的不适合拥有伙伴,基尔伯德和我走过的这些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日复一日憔悴下去,变得形容枯槁,行将就木。我不想看到你变得和他一样。”^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王耀咬着下唇不说话。伊万的语气让他很难过很不安。
“小耀……”
他狠狠推了伊万一下,打断他的句子,开口:“布拉金斯基,别再说了,你今天的话多的像弗朗西斯,而且都很矫情。”
伊万揉着鼻子笑了,他说:“因为你被我恶心到的表情很有意思……小耀,让我说完……”
他用手死死摁住他的肩,那么用力,根本不容王耀挣脱,他露出了那个熟悉,明朗,让王耀难辨真心假意的笑脸,逆着光:
“王耀,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要记住我的样子,我知道很多人恨我入骨,我无所谓,但只有你不行……我不想被人遗忘尤其是你,布尔什维的荣勋必须有人传承下去,否则就算我死,也要让你们明白什么是最可怕的诅咒。”
“……这算是威胁吗?”
“算。”
王耀哼了一声,淡淡道:“无论多少年过去,你的脾气还是这样。”
伊万不置否,笑了笑,将脸转向波光泠泠的河水,轻轻地哼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王耀看着他孤高的面庞,一半浸在晦朔的阴影里,一半没在胭脂色的霞光中,河面上工船飘扬着鲜红的镰刀国旗,衬托着伊万平静的模样,定格为王耀记忆里最美的一副油画。
第二天清晨,伊万送他到机场,藕色的围巾绕在颈上,暖洋洋裹了三圈,伊万把行李箱交给王耀,又往他怀里塞了一个棕色的大纸袋,王耀好奇地拨弄一下:“这是什么阿鲁,鞋子的话我才不要,你家做的鞋子最不合脚了阿鲁。”
伊万笑了,轻易而狡诈地掩去一声咳嗽,他说:“不是,这里面装的是食物,俄式烤肠面包,牛奶,还有托里斯早上蒸的包子。”
“……你又强迫托里斯干活了阿鲁。”王耀抱着纸袋,皱起了眉,“伊万同志,不要把别人逼急了,这样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伊万敷衍了事地点着头,双手按在王耀肩上,将他整个人掰转过去,面对着检票口:“好,好,我知道了王耀同志,你快走吧,否则飞机要开了。”
你快走吧。
我撑不了太久。
伊万一直在忍着咳,还有剧烈的头痛感,他虽然一直微笑着,但其实笑纹下蠢蠢欲动的是痛苦,他的头一直很疼,像有一脉蛛丝死死缠绕着神经,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他觉得整个天都在旋转,他恶心地随时会精疲力竭地倒下,他必须拼命忍着不剧烈咳嗽,忍到像肋骨切入血肉般疼痛,他必须让王耀以为他安然无恙。
“还早啊。”可是王耀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还早呢阿鲁。”
他又转过身来,将大大小小的袋子都堆到左臂弯里,用空出来的右手抚摁上伊万胸`前别着的五星勋章:“这个你要一直戴着?”
“哪怕镰刀旗帜不再升起。”
王耀的唇动了动,却没多说什么。
伊万再次将他扳转过去,这次力道更大,某了还推了王耀一下,催促:“好了,再不走小心我反悔了把你关在克里姆林不让你回去。”
倔强好强的他,至死斗会苦苦扮演着怙恶不悛的反角,威逼严词一起上,唯恐让人窥见他心里最柔软的一隅。
王耀往前走了几步,透过玻璃幕墙看见了外面苍白的天空,云层像是一杯打翻的茶沫,以半流质的状态迟缓地挪动过去,孑然的红旗在寒风中猎猎招展。
晚来天欲雪。
他忽然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