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小鸟直逼维也纳城下,亚瑟和弗朗西斯的纷争一晃百年,军靴吸饱恨血。王耀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些疼痛不在于伤口狰狞,而在于伤口是重要的人留下,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王耀和本田菊相见的日子来临。
王耀跟着上司去接机,北京的山枫如血,夹裹着冰糖葫芦的香甜闯进严丝合缝的心里。
舱门打开,王耀眯起黑褐色的眼睛,注视着一个一个人物鱼贯而出,却没有一个能在他眼底留下倒影,直到一双——
那简直是肯定的,他心里隐隐作痛,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旧木屐。勾锲着白净的足,无比妥贴。
一步。
——nini,你来看我了,我好开心。
两步。
——nini,你对他太好了,他究竟给了你什么?
三步。
——……nini,鞋子合脚了……
NINI。
王耀缓缓合上眸,风吹过的时候,似乎有一道苍老的痛意扯住眼角,一直拉伸至太阳穴。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本田菊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目光平平抬起,相交,黑褐对上黑褐,古井无波。
秋风吹卷落叶沙沙而过。
这次没有伊万在身边用力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面对了,于是他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掌,不动声色地平静下来。
“……本田君。”他礼貌地对着菊微笑,伸出手,“欢迎。”
本田菊看着他的脸,还是那么清秀,高贵,可是他却觉得少了什么东西,那是一种……很早之前就遗失的东西。
他握住王耀伸出来的手,指掌相契合的须臾,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人曾经的笑脸,在小岛青石铺就的小径上舒展开,泛着花香浅浅,引得竹叶纷落,长风过袖。
那时候他的笑脸是清秀的,高贵的。……还有呢?
——还有温暖的双膝枕于本田颈下,他染着笑意以指代栉轻轻梳理他的黑发。
“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是长不大呢?”
——还有挽扣宽袖拾起阶下落履,微笑着轻轻套上本田赤着的足。
“小菊,穿好鞋,入秋了,天凉。”
那笑容中走失的是一味真心,对吗?
从小菊,蜕为了本田君。
从跑慢点别摔倒了,凋敝成一声欢迎。
上司们寒暄着,互相谦让着移步到议楼里,关了门商榷事宜。王耀和本田菊彼此对望一眼,都不知道该做什么,气氛颇有些尴尬,然后王耀理了理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提议:“一起去散散步好吗?”
他们走在开满桂花的后院里,王耀低着头默不作声,两双脚一左一右步调委和,他看了看自己穿着的高筒军靴,又瞟了一眼本田菊的木屐,忽然想念起了伊万那双已成齑粉的鞋子,心里空荡荡的。绕过第三道竹桥时,本田菊停了下来,用那双明亮的眼眸注视着王耀。
“怎么了阿鲁?”
“……你为什么不穿自己家的衣服?就是袖子很宽的那个……汉服。”他突兀的问题让王耀一时语塞,过了好久才说:
“那衣服旧了,破了,我不要了。”
本田菊用脚蹭磨着落在石阶上的细小金桂,轻声说:“……你还是穿以前的衣服好看,而且……你不要它,自然会有别人抢着要,比如勇洙。”
王耀打量着他的和服,在心中琢磨他这句话的深意,后来却发现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只好倚在桥栏上望着池鱼发怔。
本田见他如此自知言错,又忙着补充:“不过这件也好,方便活动。”
王耀眯起眼睛侧过脸淡淡道:“……是以前伊万家人做的。”
“……哦。”
“我又让家人改过了,原来那样袖子太长,总是碍手碍脚的。”王耀说着,折了桥头一枝桂花在手中把玩,“伊万他家做事情特别不彻底,烂摊子总留给别人收拾,时间越久这个毛病就越明显。”
本田菊说:“所以你受不了他了?”
王耀捋了几点花骨丢到水里,打碎两人的倒影和一池天光:“这是本田君该管的事情吗?”
锦鲤踊跃,却不知是被落下的桂花吸引,还是纯粹为了争看桥上那人狭长的眉眼,细细尖尖毫无春意。
晚上王耀带本田菊去吃饭,琳琅珍馐摆满一桌,自然也少不了搁上一壶陈酿,不过后来王耀十分懊悔叫了酒,他不曾料到几百年过去,这家伙的酒量还是这么差,两杯落肚废话就开始多了起来,还扯着他嚷嚷——
“nini,我和你说,我超讨厌布拉金斯基那个混帐的!”他晕乎乎地对王耀说,后者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心里念叨布拉金斯基同志的酒量不知比你小子好多少倍。
“nini~”他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王耀吓了一跳,本田菊笑了,脑袋抵在他肩头,居然哼起了北国之春。王耀哭笑不得地放下筷子,想把菊推开扶正,可是手一碰到他,他就固执地挣开来,咕哝几句王耀听不懂的菊家语,然后继续哼唱: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直接扎进王耀怀里。
低低鼾音。
王耀觉得自己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发酒疯,好端端一个谨慎沉稳的少年像得了时间错位症似的,孩子气地钻在他臂弯下呼吸暖暖,这样比起来,伊万难得喝醉几次之后拿着水管到处敲人真的还算正常。他开始暗自庆幸自己定了包厢,否则指定被人嘲笑到羞愤自尽。
罪魁祸首又迷迷糊糊咕哝几句废话,然后安静了一会儿,就在王耀刚想松口气的时候,那小醉鬼忽然轻声说:“nini,你以后能多来看看我吗?”
王耀怔住了。
小醉鬼继续轻轻地,有些局促地说:“我会很认真的,会很听话的,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经常去看布拉金斯基了……多来找找我好吗?”
声音到最后都带上了哭腔。
这家伙睡着了还说梦话啊。
梦到了开满秋海棠的小岛,他的nini刚把贝加尔湖给了布拉金斯基。梦到了自己依然是个孩子,枕着nini的膝躺在清凉的青石阶上休息。
王耀怔怔望着菊,眼眶不知不觉溼潤了,他透过氤氲水汽凝视着本田菊,恍惚间以为那仍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踩着大了好几圈的木屐啪哒啪哒跑在青苔纹布的石径上,嗓音脆生喊着:——nini——,然后玩累了,就乖巧地窝在他怀里眯起眼睛,小憩。
……就今天一次,王耀对自己说,就这一次,和他一起,梦一回长崎……好吗?
他恨得好累。
手缓缓抬起,冷白的十指覆入黑发,以指代栉,一下一下,轻轻梳理。王耀的声音有些哽咽:“……只要……小菊听话,我就会经常来……”
本田菊动了动,紧绷的身子松弛下来,脸虽然侧着,但嘴角分明带着一丝悲哀却安静的笑痕。
一滴珠色自王耀脸颊滑落,滴在本田菊的发鬓间,悄无声息地渗洇进去。
那种孩提的幻觉随着水汽消散而蓦然消褪。自欺欺人之后,他的视网膜上依然死死烙着本田菊年轻但早已不再稚嫩的身形。
回不去了。
真的回不去了。
他不是nini,正如他不再是小菊。
曲终人散,黄粱梦醒。
他是王耀。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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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春。
小越出院了。
女孩子穿着棉布缝制的新裙子,抱着行李坐在床沿,晃荡着脚笑得很开心,医院的窗外花开了,淡淡的粉色像一团靉靆的云,殒落枝头。阿尔家曾经投下的橙剂阻止不了春暖花开,云蒸霞蔚,正如马多科斯的掩饰遮不去侵略者的丑恶嘴脸。
如果说多米诺骨牌接连伏向布尔什维一方,那么推倒第一张骨牌的人恰是阿尔自己。
“耀君耀君。”小越抱着一大堆东西跑到输液室,找到正在调养的王耀,“怎么样?你的身体好点了吗?”
王耀抬起那只没挂点滴的馊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好多了。”
女孩弯下腰从大纸袋里一件一件拿东西,小小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色:“耀君,这是祈愿符,这是故事书,这是水果糖,蜜桃味的哦。我要出院了,用不上了,全部送给你吧。”
王耀抚过那质地柔软的祈愿符,符面绣着一朵向日葵,似乎是伊万家的手笔。
“……你床头的康乃馨早就枯了,向日葵也谢了罢……”他若有所思,指尖径自贴着绣纹轻描,温暖细致的触感,却让他说不出的心酸。
小女孩点了点头。
只有虚假才能长存,正如只有开在帛缎上的向日葵才能永葆盛放。
女孩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信笺本。
“这个本子很好用,纸张很滑,但就是第一页不知被谁撕了一个角下来,耀君你介意吗?”
他对上孩子局促的神色,于是微笑,瞳中满是花香:“不会,怎么会。”
本子里的纸张是淡黄色的,有红枫水印,看上去很眼熟,王耀回到家后翻开本子摊在膝头摩挲,那纸面摸上去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很纯厚,很细腻,似乎被赋予了人类呼吸特有的柔暖。
王耀有些着迷,他用指腹滑过本子第一页破损的边缘,纸纹起了毛边,细软屑小的沿路显得十分微妙。
……究竟是谁撕下了信纸一角。
拧开台灯,昏黄的灯光流淌下来,他将本子搁在书桌上,有些疲惫地枕伏在桌边,侧望着本子出神。
然后他忽然发现逆侧而视时,缺损处露出的第二页信纸上竟有些淡淡印子,显然是有人在前面写了字,又将信纸当字条撕了下来,王耀连忙抬起本子对着光源调整,直到印子可以被看得最为清晰。
“……”竟是几行俄文。
“……小越的医药费……付清了……”王耀眯着眼睛一字一字念着。
——小越的医药费付清了,我不能留太久,上司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明天就得回莫斯科问清楚,希望他能告诉我,今天晚上我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没好意思吵醒你,我看到你还穿着以前那双旧鞋,其实没有必要的王耀同志,既然破了,旧了,那就换一双吧。
短短几行字,伊万不会知道王耀看得有多么难过,他捂着嘴,眼眶红红地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明白,这就是伊万上次压在花瓶底下的纸条,没被反复斟酌涂改前的样子。
没有划痕。
没有那句钱要还清,否则让你哭着求我。
“……伊万……”他将本子轻轻合拢,一字一顿,“那双鞋……一点也不旧。”
拧灭台灯,他躺倒床上,对着天花板说:“……可是……我却把它烧了。”
心空了,眼泪流不出来了。
他忽然觉得好累,两个人心角相斗,从不坦诚,真实掩于冰冷的虚伪下,撩拨不开,原来陌路不是背道而驰,而是在拐角关切地偷偷张看。那就像是阴滑狡诈的毒蛇,张开口硬生生吞咽下巨大的猎物后仍旧固执地死守狰狞,信子吐息兀自游远,那狠戾的模样骗过了对手也骗进了自己,食物充填满腹,再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