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朵娇艳的,不会枯萎的花贴在侧脸摩挲着,眼泪流下浸润了瓣叶。
“湾湾……我不配把它留在身边……它是你骄傲不屈的见证,对我却是最大的讥讽。”
然后手一松,鬓花落入燃烧着的火盆。
他怔怔望着火苗心满意足地爆裂,照得地上的血迹暗暗淡淡,心里却无论怎样也忘记不了湾湾血泪纵横的脸。
“上司……你安心了么……”
他自言自语。
他忽然觉得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让小越变得和湾湾那样绝望。
因为上司不再是那个昏庸无能的上司,王耀也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王耀。
剪断枝茎最下端烂掉的部分,王耀把一束花小心翼翼地放进小越床头的花瓶里,然后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她病床前,握住她的手:“想吃什么?”
“吃不下……耀君陪我说说话好吗?”
“好。”
孩子笑了,很憔悴但是至少还是充满希望的,她说:“耀君,你有什么故事吗?我想听。”
“故事一时想不起来了呢……”王耀苦笑,毕竟还是个孩子啊。如果自己现在有亚瑟一半扯故事的能力就好了。
“那你们家的诗呢?我听说耀君的家人很会写诗的。”
“诗吗……”王耀望着窗外的泡桐树,目光深邃。
那天他握着小越的手,一笔一划,一字一句,一边念着平仄韵调,一边写着竖折弯钩。
——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指尖温暖划过手心,小越似懂非懂地望着王耀复杂的神色,什么都不多说。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第二个来到医院探望小越的是穿着厚厚风衣的伊万。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是晚上。
王耀趴在床边睡着了,双手交叠伏在病榻之沿,皱着眉。
伊万看到王耀,先是愣了一下,但他并没发出声音吵醒他,而是把怀里捧着的向日葵放进玻璃花瓶。花瓶里原先就摆着王耀送给小越的康乃馨,现在再加上几朵金黄色的花,不免显得有些拥挤,却很充实。月光淌进室内,在花瓣上虚虚描出一层银边。
伊万眯起眼睛,看看熟睡的小越,又看看熟睡的王耀。
“……真是缺乏戒(度)备啊……”
王耀睡着了。所以伊万并不需要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威慑他。白金头发的男人绕到他身边,侧过脸望着小布尔什维的睡颜,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一般。
“小耀我真想你。”他老实巴交地对睡梦中的人说,“没有你在旁边,列宁格勒的床冷极了。”
然后他没有多想,伸手虚虚抱住王耀的肩,他不敢用力,唯恐吵醒王耀之后,自己又得马上回到现实中,戴上那副没心没肺的面具。
他把脸埋进王耀的衣料里,那人的衣服上永远带着牡丹的香气,他最喜欢的那种香气。
好久没有闻到过了。
“小耀,你那天踢翻的苹果我都拣回来了,一个不少。”他轻轻说,好像只要这样做,王耀在梦里就能一字不差地梦到,“你这个白痴……我怎么可能真的不要你辛辛苦苦找来的东西呢?”
他的眼神柔和干净,是最纯粹的紫色:“小耀,让我抱一下,偷偷抱一下下。”
就一下下,缓痛苦和思念。
然后他依然是那个霸气蛮横的北方战士,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多么自私的秘密。
“我走的路没有错,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悄悄将唇贴上王耀的前额,合上眼细心体会那人皮肤的温暖。
第二天早上王耀醒来的时候,伊万已经走了。一切都还是那么平静,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除了花瓶里多了的几朵向日葵,以及花瓶下压着的一张小纸条。
王耀抽出来一看,是一小片信纸,似乎是匆匆撕下来的,上面的俄文很潦草,就像伊万狷介自傲的神态。
寥寥几行字,说小越的医药费他已经付了,然后是几道乌七八糟的涂痕,看不清原先写了什么,但能肯定后来伊万对这几句话很不满意,然后直接跳到信纸最后——钱要还清。否则让你哭着求我。
王耀气地差点没有直接去挂急诊。他瞪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还是好涵养地没让自己暴走,只是将纸条揉成一团丢到了垃圾桶里。
“你去死吧,布拉金斯基。”
王耀怒气冲冲地对着垃圾桶说。他丝毫不知道自己额头上还残留着该去死的布拉金斯基嘴唇的余温。
北极熊现在心情很好,道理就像一只猫偷了腥,心满意足了。他晃荡着脚坐在高椅上笑眯眯地望着远道而来的阿尔弗雷德:“汉堡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可是完全没有忘记是谁在小越身上开了个窟窿呢。”
阿尔摘了眼镜,微笑:“我只是来问一下对于上司提的意见,水管先生有什么看法。”
“哦~”伊万的尾韵一波三折,“上司的意见……分治世界?谋求谈话?”
阿尔蓝色的眼睛很平静:“对,就像你家上司说的,分治世界。”
一个蛋糕,一刀下去,未必切的均匀,谁都想要大的那块。
惹毛了阿尔,又背离了伊万,想重新振作起来的王耀发现这样的日子的确不怎么好过,那些个趋炎附势的家伙成天对他白眼相加,正在他苦恼该怎么收拾这两极格局下自己的烂摊子时,弗朗西斯出现了。
“哟,小耀~”圆滑的音韵带着浓郁的红酒香味,那个男人把王耀约到公园里见面。
王耀裹着厚厚的大衣,眼圈有些暗灰,他的病情一直没什么好转,自然没力气和红酒男闲扯。
“……有什么事吗?”
金发男人将手亲昵地覆上王耀额头:“哦……还在发烧吗?伊万家的小布尔什维克?”
王耀厌恶地皱了皱眉。
弗朗西斯笑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想把这个交给你。”
他从袋子里抽出一叠洁白的纸,递给王耀。王耀瞥了一眼,说:“这该不会是什么该死的条约或者伊万让你丢给我的讨债书吧?”
弗朗西斯笑得更明亮,身上的香水味隐隐透出,他说:“看来我们的小布尔什维克真的被伊万那家伙逼得好狼狈啊。”
王耀冷哼一声,然后弓着背咳嗽起来。弗朗西斯这下慌了手脚,连忙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喂……真的假的……居然病到这种程度还去不看医生。”
王耀摆摆手,缓了口气:“……你有什么话快点说吧,家里还在熬着药。”
弗朗西斯把那叠纸的第一页翻开:“王耀,你想被承认吗?”
“……”
“告诉我,你想被承认吗?”
王耀剧烈咳嗽几声,费力地点了点头。
弗朗西斯说:“在这上面签字,让我们的外交正常化。从此之后,法兰西承认你的五星红旗。”
王耀捂着口的手振颤了一下。
抬起来,那留着胡渣,蓝眼睛的男人正带着罕见的认真严肃,直直望着他。
伊万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会认同你,你必须跟着我走。
伊万曾经说过,你是我的小布尔什维克,没有我你什么也做不了。
伊万曾经说过,王耀同志没有人可以帮你的,也没有人会帮你。
弗朗西斯让他的话成了泡影。
“虽然是我为了对付阿尔那小家伙,可是好歹会让你好过一些。”——男人临走前对王耀直言不讳。
王耀紧了紧领口,握着那份来之不易的合约,站在花树下笑了。
伊万暴怒,嚷嚷着要掀了爱丽舍宫把那个胡渣男弗朗西斯丢到伏尔加河喂鱼。阿尔则在震惊之余开始考虑自己下一步该采取的对华政策。但王耀的病情并没因为弗朗西斯的到来而好转,反而更糟糕了。
他带着合约回家,然后病倒了。++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娜塔莉亚看得清楚,他和伊万都太好强,早就没有退路了。他也不是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可是当弗朗西斯叫他小布尔什维克的时候,他的心事依然会这么拥挤,真蠢,是不是……王耀你真蠢,他对自己说。
王耀家最近乱的厉害,年轻时意气风发激昂文字的上司到了晚年已是老眼昏花固步自封,上司的妻子跃上街头拉帮结派扯着嗓门蛊惑人心,一时间志士成了牛/鬼/蛇/神,先进成了走(度)资反(度)动。稚嫩的孩子们扔了课本跑出来摇旗呐喊,大有占山为王的派头,上司曾经的副手举着宪(度)法对那群疯子说道理,结果肋骨被生生踩断几根。
王耀看着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忽然想到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角弓藏。
那天心情极度郁闷的他一时冲动,搬出地窖里伊万忘记拿走的一大桶伏特加喝。
说实在王耀一点都不喜欢喝这种酒,太浓太烈了,而且每次闻到,都会让他想起伊万身上常常带着的那种气味,每个缠(度)绵悱恻的夜晚,向日葵香和酒香纠结在一起,随着伏在他身体上方喘(度)息的男人的律动,融进他心肺里。
一碗饮尽。
他想着他紫色的眸子,瞳水深深不能见底,眼神中央蜷缩着孤独,任性,寒冷,天真,残酷。
还有深切的占有欲。
两碗倾绝。
他想着他浅栗的围巾,羊绒沉暖三道绕起,针线罅隙蛰伏着缱绻,宠溺,企慕,慰藉,忧虑。
还有潜藏的征服力。
三碗见底。
他想着他的耳边私语想着他的宽厚掌心,他想着那枚他亲手佩在他胸`前的布尔什维勋章,想到自己是如何把它还回东欧情人手心里。他想着他手把手教他使用步枪然后再战火硝烟中与他并肩前行,想到自己是如何打开了枪支的保险拴要对准的却是布拉金斯基。
他想起了1950的烟花明灭。
想起了1840的鼓角争鸣。
他想起高大的伊万笑得人畜无害,在银杏林立挥着手臂大声招呼:“王耀同志,到我这里。”
他想起年轻的伊万阴着俊挺的面容,在晚清宫中紧抱住他轻轻呢喃:“小耀你是我的明白吗你是我一个人的。”
他想起吸噬了阳光的向日葵在山火中消殇不见,中苏友好海报迅速焚尽,想起合约被伊万扯碎纷落花园如雪,残片凋敝再难拼续。
他想起无数个寤寐难眠的深夜,白金头发的男人一下一下揉着他酸痛的手臂抚过他结痂的伤口,想起那个男人在耳边轻声问鞋子合脚吗?附着了温热的呼吸。
不合脚。
他的眼神一冷,手在墙面磕碰,酒碗四碎,扎破了食指。
血缠绕着酒液缓缓流下,丝丝缕缕,像吐着信子兀自游开的蛇。
一点都不合脚。
他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有些晕头转向,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冲出去,跑到混乱不堪的街上,混到游(度)行的队伍中,一个女公(度)民正在发手制报,见了他便将几张线条夸张的海报塞进他怀里,王耀瞥了一眼。咧嘴大笑,那声音嘶哑破碎,和断断续续的哽咽织在一起,笑到最后下颔生疼,眼泪便就这么毫无预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