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渺无人烟:荒凉中,这片坟地已成为死者的世界。我回到教堂跟前,绕过了它,走到它的后面,然后越过另一个石头墙阶,走到围墙外边,从那儿起是一条小路,通往一片已经荒废的凿石场。靠凿石场的一边,盖了一所两间房的小屋子,一个老太婆正在门口洗衣服。
我走到她跟前,找一些话和她闲扯,谈到那教堂和坟地。她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几乎是一开头就告诉我,说她丈夫一身兼任文书和教堂司事的职务。我接着夸奖了几句费尔利太太的墓碑。老太婆摇摇头,说我还没看到它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儿。她丈夫就是照管这块墓碑的,但是,过去好几个月里,他一直病病歪歪,甚至礼拜天都没法蹭到教堂里去当差,也就没法去照管那块墓碑了。现在他一点点好起来了,希望再过一星期或十天就有力气去干活,可以把墓碑擦洗干净了。
听了这些情况,从这些用坎伯兰最粗俗的方言闲扯的一大堆话中得知的情况,我终于掌握了最需要知道的一切。我给了这个穷老太婆几个钱,然后立即回到利默里奇庄园。
墓碑被擦干净了一部分,这件事分明是一个陌生人干的。刚才听到黄昏见鬼的故事,现在又发现了这些情况,一经将二者联系起来,我就决定趁那天傍晚在暗中监视费尔利太太的坟,准备日落时再去那里,在看得见坟的地方等候到天黑。墓碑没有全部擦洗干净,那个已着手擦洗的人也许会再来做完这项工作。
我回到庄园,把我的打算告诉了哈尔科姆小姐。听我说明这办法时,她显得惊讶不安,但是并没有坚决反对。她只说:“我希望您能顺利完成这件事。”她已经要走开了,可是我拦住了她,竭力装得很镇定,问费尔利小姐身体好吗。她的情绪好了一些,哈尔科姆小姐希望能劝她趁午后还有太阳时①围墙两面设有阶磴,可以拾级越过的地方。——译者注-----------------------Page57
出去散一会儿步。
我回到自己屋子里,又去整理那些画。这工作本来就是需要做的,现在变得更加需要做了,因为它可以转移我的思想,使我不必多想到自己,更不必多想到我那毫无希望的未来。但是,我仍不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向窗外观察天色,看落日逐渐移近天边。有一次,我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底下宽阔的石子路上。那是费尔利小姐。
我还是早晨看见她的,当时我几乎什么话都没和她谈。我只能在利默里奇再待一天,此后也许永远不会见到她了。一想到这里,我就不舍得离开那窗口。我很细心地拉好窗帘,这样,如果向上望时,她就不致于看见我了,然而,经不起引诱,我还是目送她一路走去,直到她从我视野中消失了。
她外面披着棕色斗篷,里面是一件纯黑的绸衣服。她头上仍戴着第一次会见我那个早晨戴的那顶很朴素的草帽。现在由于帽子上搭了一块面纱,我就看不见她的脸了。她散步时总要带着她宠爱的意大利种小猎狗,狗裹着一条深红色棉布护身,以免娇嫩的皮被冷风吹了,这会儿正在她身旁缓缓地跑着。她好像并没注意到它。她微微低垂着头,双臂裹在斗篷里,笔直地朝前走。那些枯树叶,早晨我听到她订婚消息时被风吹得在我跟前旋舞的,这会儿,她在暗淡的残阳中一路走着时,又被风吹得在她面前旋舞,腾上落下,纷纷散布在她脚跟前。狗颤唞着,紧贴着她的衣服,急着要引起她的注意和鼓励。但是她始终不去理它。她一直向前走,离开我越来越远,只有那些枯树叶在她身旁的路上旋舞——她一直向前走,到后来我眼睛发痛,再看不见她了,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的心情又变得沉重了。
一小时后,我做完了手头的工作,太阳就要沉下去了。我在门厅里穿了大衣,戴上帽子,不让一个人看见,悄悄地离开了那儿。
乌云在西面天边乱腾腾地涌起,风从大海那面吹得冷飕飕的。虽然海岸离开很远,但是,我走进坟地时,浪涛声卷过沿海一带的荒野,凄厉地传到了我耳朵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四外显得比以前更加冷落,我挑选了一个地方,在那里等候和看守,眼睛一直紧盯着竖立在费尔利太太坟上的那个白色十字架。
13
坟地里毫无掩蔽,我必须十分小心,要选择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教堂正门那面,一边是坟地,前面是门廊,门廊两头都有墙挡着。我犹豫了一下,由于一种自然的反感,我不愿意隐藏起来,然而,为了进行观察,又非隐藏着不可,于是我决定走到门廊上。廊上每一边尽头的墙上都开了一个小窗。从一边的小窗里可以望到边上盖有教堂司事住的小屋的那片凿石场。我前面走廊的进口正对着一片空荡荡的坟地、一堵石头矮墙和一溜荒寂的棕色小丘,日落时,层云在飒飒劲风中低沉地浮过小丘上空。看不见一个生物,听不到一点声音——没有鸟在我附近飞过,没有狗在教堂司事的小屋子里发出吠声。浪涛呆板地拍打着海岸,间歇中只听见坟旁的矮树凄凉地沙沙作响,溪水流过石底,传来清冷轻微的呜咽。那是一片凄凉的景象,也是一个凄凉的时刻。我躲在教堂门廊里,数着黄昏的每一分钟的消逝,心情很快地低沉下去。
那时天还没有昏暗,落日的余辉仍旧淹留在空中,我独个儿守望了不到-----------------------Page58
半小时,就听见了脚步声和人语声。脚步正从教堂另一面移近,那人语声是一个妇女在说话。
“你别为那封信担心啦,亲爱的,”那声音说,“我已经很稳妥地把它交给了那个小伙子,他一声不言语就把它接过去了。后来我们两人各自走开了,并没有人跟踪我——我可以向你保证。”
这几句话引起我的注意,我急切盼望着事态的发展,紧张得几乎感到痛苦。接着是一阵沉默,但那脚步声仍在移近。又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是女的,在门廊小窗口我可以看见的地方走过去。她们笔直走向那座坟,所以是背对着我的。
一个女人戴着围巾帽,围着围巾。另一个披着深蓝色旅装长斗篷,把兜帽罩在头上。里面的衣服在斗篷下边露出了几寸。我的心急剧地跳了起来,因为注意到了那颜色——那是白的。
走到教堂和那座坟的大约正当中,她们停下了,披斗篷的女人向她的伙伴扭转了头。但是她的侧影(这时如果她是戴的头巾帽,我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了)却被兜帽张开着的僵硬的边儿遮住了。
“千万披好了这件舒适暖和的斗篷,”说话的仍是我刚才听见的声音——那个围围巾的女人的声音。“托德太太说的对,她说你昨儿穿着一身白衣服太显眼了。你待在这儿,我去走一会儿再来,不管你怎样想,我可是不喜欢坟地。赶我回来之前就把你要做的事做好了,咱们必须趁天黑前回去。”
说完了这话,她扭转身向回走,这一次却是面对着我走过来的。她是一个已过中年的妇人,粗碜碜的褐色面宠显得很健康,毫无奸刁或可疑的神气。她走近教堂,停了下来,把围巾裹得更紧一些。
“真古怪呀,”她自言自语,“打我记得她的时候起,她就是这样任性,这样古怪呀。可是,她真善良——可怜的人儿,像小孩一样善良啊。”
她叹了口气,紧张地向坟地里四面望望,摇了摇头,仿佛很不高兴看那凄凉的景色,然后在教堂犄角后面消失了。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应当跟上去和她谈话。由于十分急着要去见她的伙伴,最后我决定不去和她谈话了。如果要见这个围围巾的妇女,我尽可以在坟地附近等她回来(但是,看来她不大可能为我提供所要知道的事实)。传递那封信的人并不重要。这件事的中心人物,唯一能够提供事实的,倒是写那封信的人,而我深信写那封信的人就在我前面坟地里。◥本◥作◥品◥由◥◥網◥提◥供◥下◥載◥與◥在◥線◥閱◥讀◥
正当这些思潮涌进我脑海中时,我看见披斗篷的女人走近那座坟,站在那里向它注视了一会儿。接着她向四周望了望,从斗篷里掏出一块白亚麻布(又好像是一块手帕),向旁边的溪水转过身去。小溪从墙根下一个小洞里流进坟地,弯弯曲曲绕过去几十码远,再从另一个相似的洞里流出去。她在水里浸湿了布,回到了坟旁。我看见她吻了吻那白十字架,然后在碑文前跪下,用那块湿布擦干净它。
我考虑了一下,应当怎样露面才可以尽量少惊吓她,最后我决定越过面前的那道墙,在外面绕过去,然后再从靠近那座坟的墙阶走进坟地,这样就可以让她看见我逐渐走近。她只顾聚精会神地做她的事,一直等我跨过墙阶,她才听见我走近的声音。这时她抬头一看,惊讶得立起身来轻轻地喊了一声,吓得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对着我。
“不用害怕,”我说,“您肯定还记得我吧?”
我刚说到这儿就停下了——接着又很斯文地向前走了几步——接着又停-----------------------Page59
下来——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向前移,最后走近她身旁。如果以前我还有一些怀疑的话,现在可以完全肯定了。说来也可怕,瞧这张脸,这会儿在费尔利太太坟前对着我的,正是那天夜里在大路上对着我的那张脸呀。
“您还记得我吗?”我问,“我们那天很晚的时候遇见了,是我帮助您去伦敦的。您肯定没忘记那件事吧?”
她的神情缓和下来,她深深地舒了口气。我看到,由于认出了我而焕发的生气,慢慢地使那因恐怖而变得死一般僵硬的脸重新灵活起来。
“暂时别急着和我谈话,”我接着说。“先定一定神——先认清楚我是您的朋友。”
“您待我非常好,”她嘟哝道,“现在仍旧和上次一样好。”
她不再往下说了,我也不开口了。我不但要让她有时间恢复镇静,也要为自己拖延时间。在凄凉暗淡的黄昏的光影中,那个女人和我又一次相遇;我们之间隔着一座坟,我们身旁都是死者,四面环绕着荒凉的小丘。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黄昏静寂中这片凄凉的低凹地上,我们在这种情况下,面对面站着;想到我们两人即将交谈的偶然的几句话会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大事;想到劳娜·费尔利的整个前途,是吉是凶,可能都将取决于我这一次的成败,看我是将赢得或将丧失这个站在她母亲坟旁发抖的可怜的女人的信心:想到这一切,我就很可能失去镇静和自制力,然而我的成功与否又完全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