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她走开了才继续往下读。
“我非常喜爱我这个新学生,菲利普,如果要问这是什么原故,为了使你惊奇,我要等写到最后才说出来。她母亲极少告诉我有关她孩子的事,就像极少告诉我有关她本人的事一样。所以,后来还是我自己发现(那是第一天考她功课时发现的),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的智力没发展到她年龄应有的水平。因此,第二天我把她唤到家里来,事先还私下安排好,约了一个医生来对她进行观察并提出问题,然后把他的看法告诉我。医生认为她长大了会进步的。但是他又说,现在学校务必对她进行细心的教育,因为她这样异常迟钝地学会知识,说明知识一经她接受后,就会异常牢固地印在她头脑里。再说,亲爱的,你可别武断地认为,我这是在宠爱一个白痴。这个可怜的小安妮·凯瑟里克是一个极招人爱、很识好歹的小姑娘;她会突然十分奇怪地说出一些最稀奇有趣的话儿,使你感到意外和吃惊(这里只举一个例子,你就可以看出来了)。她虽然打扮得很整洁,但是她的衣服的颜色和花样看来都很粗俗。于是我昨天想出一个主意,吩咐把咱们小宝贝劳娜的一些旧的白色衣服和白色帽子改制了一下给安妮·凯瑟里克穿戴,我还向她解释,说像她这样肤色的小姑娘,如果穿一身白色的,那要比穿别的颜色更整洁好看。她迟疑了一下,显得有点儿迷惑,但接着就高兴得涨红了脸,好像听懂了我的意思。她的一只小手忽然紧握住我的手。她吻了吻它,菲利普,还说(哦,听她那口气有多么恳切啊:‘我要一辈子穿白色的。穿了白色衣服,我就会记念着您,太太,等我离开了这儿,再看不到您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您是永远爱我的。’她逗人爱地说了许多古怪的话,我这里举出的只是其中一个例子罢了。可怜的小东西呀!我要给她做许多白色衣服,把褶边留得很宽,等她长大了,可以把它们放出来——”
哈尔科姆小姐停住了,隔着钢琴看了我一眼。
“您在大路上遇见的那个孤零零的女人,看上去年纪轻吗?”她问。“很年轻,不过二十三四岁吗?”
“是呀,哈尔科姆小姐,是那么年轻。”
“并且打扮得很怪,从头到脚都是白的吗?”
“全身是白的。”
我回答这句话时,费尔利小姐第三次悄悄地在草坪上出现。这次她不再-----------------------Page39
向前走了,她背对着我们停下来,倚在草坪围栏上向花园远处眺望。我凝视着她在月光下白晃晃的薄纱衣服和头巾,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一种使我脉搏加速、心跳得更快的感觉,开始悄悄地向我的全身袭来。
“全身是白的?”哈尔科姆小姐重复道。“信里最重要的几句话还在后面,哈特赖特先生,我这就读给您听。但是,我必须谈一谈两件事情的巧合,那就是:您遇到的那个女人穿的是白衣服,而白衣服又曾经引起我母亲的小学生回答那句古怪的话。医生发现孩子在智力上有缺陷,虽然预测她‘长大了会进步’,但这句话也许不一定对。可能她始终没有进步,于是,从前有过那种古怪的想法,以为穿了白衣服可以表示感激,做小姑娘时候曾经实心眼儿地那样想,成人后仍旧会实心眼儿地那样想吧。”
我回答了她几句,但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当时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费尔利小姐那身白晃晃的薄纱衣服上。
“再听听信里最后这几句话,”哈尔科姆小姐说。“我想,这几句话您听了会吃惊的。”
她刚把那封信凑近烛光,费尔利小姐就在栏杆跟前扭转了身,迟疑不决地向草坪两头望了望,朝玻璃门走近一步,然后面对着我们站住了。
这时候,哈尔科姆小姐正在读给我听她刚才提到的那最后几句话:“现在,亲爱的,信已写到结尾,我可以把我喜爱小安妮·凯瑟里克真正的原因,奇怪的原因说出来了。亲爱的菲利普,虽然她不是同样地漂亮,但是,正如我们有时候看到的那种根本无法解释的偶然的相似,她的头发,她的肤色,她眼睛的颜色,她面孔的形状,都活脱儿像——”
哈尔科姆小姐还没读完下面的话,我已从软垫凳上跳了起来。当我在那条荒凉的大路上行走时,那只搭在我肩上的手曾使我浑身打了个寒颤,这会儿同样的感觉重又向我袭来。
费尔利小姐站在那里,一个白晃晃的身影独个儿站在月光下;她全身的姿态,她头部的模样,她的肤色,她的面型,离得那么近,在那情景下,她活脱儿就是那个白衣女人呀!对过去许多小时里一直困扰着我的那个疑团,我顿时恍然大悟。我所感到的“缺少了什么东西”,原来是我觉察到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人,和我利默里奇庄园里的学生不祥地相似。
“您这可看出来了!”哈尔科姆小姐说,她放下那封已经看完的信,两眼和我的眼睛相遇时闪闪发光。“现在您可看出来了,就像我母亲十一年前那样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了,但是很不愿意说出来。把那样一个孤苦伶仃、流浪在外的女人和费尔利小姐联系在一起,即使这只是因为她们偶然相似,也好像是给她的未来投下了一片阴影,瞧她这会儿正站在那里高高兴兴地瞅着我们哩。让我尽快淡忘了这个印象吧。唤她进来吧,别让她待在凄凉的月光下面了——请唤她进来吧!”
“哈特赖特先生,您使我感到惊奇。别管女人怎样想法,我总以为十九世纪的男人是不会迷信的。”
“请唤她进来!”
“嘘,嘘!她自己会进来的。当着她的面什么都别提。发现面貌相似的这件事咱们不要声张。进来,劳娜,进来,弹琴让魏茜太太醒醒。哈特赖特先生要请你再弹几支曲子,他这次要听最轻松活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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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利默里奇庄园里度过的那多事的头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哈尔科姆小姐和我保守了我们的秘密。现在除了发现面貌相似这一点以外,好像再没有新的线索可供揭破白衣女人之谜了。后来,一遇到适当的机会,哈尔科姆小姐就很小心地逗着她妹妹谈她们的母亲、安妮·凯瑟里克以及其他有关的往事。但是,费尔利小姐对利默里奇村里的那个小学生的回忆是很模糊的,也是一般性的。她只记得从前人家说她长得很像母亲喜爱的那个小学生,但是她没提到赠送那些白色衣服,也没提到那孩子怎样对礼物表示感谢,怎样很天真地说出那些古怪的话。她记得,安妮·凯瑟里克只在利默里奇村里待了几个月,就离开那里,回到汉普郡自己家里去了,至于此后那母女俩是否又来过,她们是否有信来,她就不知道了。哈尔科姆小姐虽然读完了头里没看完的几封费尔利太太的信,但仍不能说明我们无法解释的疑团。我们所能确定的是,我那天夜里遇到的那个不幸的女人正是安妮·凯瑟里克,而一经知道了这个不幸的人可能在智力上存有缺陷,从这一点上我们至少可以进一步联系到,她为什么有全身穿白色衣服的怪癖,为什么成年后仍像童年时代里那样感激费尔利太太:当时我们认为,我们所能发现的也就仅限于此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一星期又一星期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出,金黄色清秋已兴冲冲地走遍了翠绿色盛夏的树林。宁静的、幸福的、似水的流年呀,现在我在你身旁悄悄地讲这篇故事,这样地快,宛如当初你在我身旁悄悄逝去一样啊。你那样慷慨地赐予我的最可贵的赏心乐事,其中有多少是我值得在这里记述的呢?什么也没有,除了我可以写出的最可悲的自白,我对自己的愚蠢行为作出的自白啊。
这篇自白中所吐露的秘密是不难说明的,因为它早就从我口中间接地说出了。那些拙劣的语句,虽然没能惟妙惟肖地把费尔利小姐描绘出来,但是已泄露了她在我心底激起的柔情。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我们的语言,给我们带来伤害时好似一些巨人,但为我们效劳时却好像一些侏儒。
我爱上她了。
啊!我多么能够体会这几个字里所包含的悲哀与嘲讽啊。我可以与那些读了这篇自白向我表示怜惜的最仁厚的妇女同声叹息。我也可以像那些轻蔑地扔掉了这篇自白的最严酷的男人那样对它发出冷笑。我爱上她了!同情我也罢,鄙视我也罢,我同样坚定不移,要像承认事实那样写出我的自白。
难道我就没有为自己辩解的理由了吗?考虑到我在利默里奇庄园教画的那种情况,我当然可以为自己找到辩解的理由。
上午的时间,我都很安闲地在自己屋子里那种幽静的气氛中度过。我装配东家的图画,那点儿工作正足够使我的手和眼睛愉快地不停地活动,但同时又可以让我毫无拘束地想入非非,随心所欲地沉浸在一些危险的念头中。那种幽静是具有危险性的,因为时间之长,虽足以使你的意志变得薄弱,但不足以使它恢复坚强。那种幽静是具有危险性的,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午后和晚上的时间,在那些时间里,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我总是单独和两位小姐在一起,其中一位端庄大方,富有机智,受过高尚的教育,另一位处处都显得那么美丽动人,温柔和蔼,诚恳朴实,会使一个男人见之忘俗,为之倾心。在师生相聚的那种危险的亲密关系中,没有一天我的手不靠近费-----------------------Page41
尔利小姐的手,而当我们一起俯身凑近写生簿时,我的脸几乎接触到了她的脸。她越是注意我的画笔的每一个动作,我越是贴近了她,嗅到她头发的香泽和她吐气的温馨。有一部分工作,我做时需要让她注视着我——有时候,我要向她俯下`身去,那样接近她的胸部,一想到要触到它我就会颤唞起来;有时候,我觉得她正向我俯下`身,很低地俯下`身来看我怎样作画,她对我说话时把声音降低,她的帽带还没等她来得及抓住就随风拂到了我脸上。
下午驾车出去写生后,到了傍晚,这种彼此天真无邪的、无法避免的亲近的机会,并未受到拘束,反而变得多样化了。我生性喜爱音乐,她的演奏表达了那种柔和的感情和细腻的女性风趣,而她运用这一技巧来酬答我用我的技巧为她带来的乐趣时,就自然而然地感到快乐,这样形成的另一种联系将我们俩结合得越来越紧密了。我们在谈话中偶然提到了某些事情;甚至我们进餐就座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