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一切。她向我问话时,哪怕是提到一些最琐屑的事,比如,怎样使用她的铅笔,怎样调和她的颜料,都会吸引住我,再有,她的一双可爱的眼睛冲我瞅着,那样急切地要学会我所能教授的一切,要领会我所能指点的一切,这时我由于只去注意她眼神的微细变化,就忽略了我们所经过的最美丽的风景,忽略了那些波状的原野和平坦的海滩上光影交替时构成的瑰丽的异彩。在任何时刻,在任何人类感兴趣的情况下,周遭的自然物体一点也不能吸引住我们的心情与思想,难道这不是很奇怪的现象吗?讲到我们烦恼时向自然界求安慰,快乐时向自然界找感应,那只不过是书本上的一些陈词滥调罢了。现代诗歌中总是那样繁词润色,形容自然界的美景,然而,即便是在我们最会赞赏自然之美的人当中,这也不是出自于我们的天性。在儿童时代,我们谁也不曾具有这种赞美的能力。不论男女,凡是未经训练的,都不可能具有这种能力。那些一生看惯了陆地或海洋上瞬息万变的奇景的人,也正是那些自己的行业与自然景色无直接关系、本人对自然景色最无动于衷的人。说实在的,我们对自己周围美景的欣赏能力,只是我们的一种文明的造诣,是我们所有的人将其作为一种艺术学会的本领;再说,即便是这种能力,我们也只是在自己思想最空虚和迟钝的时候才会加以运用。我们本人或者我们的朋友感觉到快乐或悲痛时,有多大一部分感情是由于受了自然的激发呢?在我们相互之间的日常谈话中,在无数有关本人经验的琐屑叙述中,这些感觉又能占多少地位呢?我们的一切智力所能领悟的,一切灵性所能学会的,都可以无待于世间最丑恶或最美好的景色的启示,仍同样精确地、同样对我们有益地、同样令人满意地将其理解-----------------------Page36
和学会。造物者所创造的生物与其周围的自然界,二者之间缺乏一种天生的引力感应,而这肯定具有一个原因,这原因也许可以在人与其自然界迥然不同的命运中找到。我们极目仰望的巍巍高山,总有一日会湮灭。但纯洁的心灵所感觉到的人类最微小的兴趣则将与世长存。
我们出游将近三小时,马车又驶进利默里奇庄园的两重大门。
在归途中,我让两位小姐自己选择了第一次写生的风景,准备第二天下午由我指导她们写生。晚饭前,她们去休息换衣服,我又独自坐在我那间小起居室里,可是这时好像突然感到不自在起来。我只觉得心思不定,人很烦闷,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原故。也许,这会儿我开始意识到,适才出游时我的举止不该太随便,那样很像是一个客人,不太像是一位画师了吧,也许,刚被介绍给费尔利小姐时,我曾经感到一阵困惑,仿佛费尔利小姐或者我缺少了一些什么,而那种奇特的感觉现在仍旧缠绕着我吧。不管怎样,后来我总算又恢复了轻松的心情,因为晚饭时间已到,不必独个儿待在那里,我又可以和两位小姐在一起了。
我一走进客厅,她们这时候穿的衣服——不是衣服的颜色,而是衣料形成的奇特对比——就给我一种深刻的印象。魏茜太太和哈尔科姆小姐的衣服都很华丽(而且和她们的年龄极其相称)。魏茜太太的衣服是银灰色的,哈尔科姆小姐的衣服是嫩黄色的,这跟她浅黑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配得很好,费尔利小姐却打扮得十分朴素,几乎显得有些寒酸,她身上是纯白的薄纱。穿洁白的衣服很美,但那终究是穷人家的妻女所穿的,所以,单从外表上看,就好像她在经济上反不及她的保姆似的。后来,等我对费尔利小姐的性格有了更全面的了解,我才知道,原来她们的装束之所以会形成那种对照,显得那样奇怪反常,乃是由于她天性敏[gǎn]细心,极端厌恶哪怕是稍许炫耀自己的财富,无论魏茜太太和哈尔科姆小姐怎样劝说,她在衣着上仍宁愿让家境清贫的继续装饰,不肯让身家富有的炫耀自己。
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回到客厅里。虽然费尔利先生曾经打发他的管酒仆人来问我饭后喜欢喝什么酒(他这是在仿效那位给铁相拾画笔的纡尊降贵的君王),但是我不愿挑选一些爱喝的酒,在一旁傲然自斟自饮,终于执意谢绝了,然后很周到地向两位小姐说,请让我在利默里奇庄园的这段时期里遵守文明的外国人的礼节,饭后总是和她们一起离开餐桌。
我们这会儿前去消磨整个黄昏的那个会客厅,位于住宅底层,它的格局和大小都与餐厅相同。屋子尽头,宽大的玻璃门外面是一片草坪,沿草坪绚烂妍丽地种满了各色花卉。我们走进屋子时,那些叶瓣和花朵闪着黄昏中柔和迷朦的微光,在暗淡的色彩下融成一片;花朵向我们表示欢迎,从敞开的玻璃门外送来黄昏时甜美的幽香。好性子的魏茜太太占了角落里的那张扶手椅(她照例是第一个坐下),开始打盹儿,接着就很舒坦地睡熟了。经我要求,费尔利小姐在钢琴前坐下了。我随着她朝琴旁的一个位子走过去,这时看见哈尔科姆小姐正在侧面一扇窗子旁边墙壁凹进去的地方坐下,她要借薄暮最后的那点儿余晖,查阅她母亲的信件。
写到这里,我又多么清晰地回忆起当时客厅里那幅宁静融洽的景象啊!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见哈尔科姆小姐优美的身影,一半儿映在柔和的微光中,一半儿隐在朦胧的阴影里,她正在用心地阅读膝上的信件;屋子深处,光线逐渐暗淡的那堵墙上,隐约地映出在离我更近地方弹琴人的可爱的侧影。外面的草坪上,成簇的花朵,长长的青草和藤蔓,在黄昏的微风中轻轻-----------------------Page37
地摇曳,但我们听不见它们的窸窣声。天空中没一片云彩,逐渐泛开的朦胧月光已开始在东面天边闪动。幽静的感觉带来一种充满喜悦和超凡出世的静谧,使人心旷神怡;当钢琴奏出莫扎特的神妙柔和的曲调时,那令人感到舒适的安静气氛就随着光线的逐渐暗淡而变得更加显著,仿佛笼罩着我们,给我们一种更柔和的感觉。想想当时的情景和声音,那确是一个令人难忘的黄昏啊。
我们都静静地坐在自己选择的地方——魏茜太太仍在睡觉,费尔利小姐仍在弹琴,哈尔科姆小姐仍在看信——到后来,四周完全黑暗了。这时,月亮已悄悄地升到草坪上空,柔和、神秘的光辉已斜照在屋子里深处。暮色转变为夜色的那片刻实在太美了,所以,仆人掌灯进来时,我们都主张不要灯火,仍让大房间里保持黑暗,只在钢琴上点了两枝微光摇曳的蜡烛。
音乐继续演奏了半小时。后来,费尔利小姐看见草坪上的月色很美,禁不住要到外面去欣赏,于是我随着她走出去。刚才,在琴上点亮了蜡烛,哈尔科姆小姐为了借烛光继续仔细读那些信,已换了一个位子。我们走出去时,她正坐在琴旁一张矮椅上,聚精会神地读信,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们离开。
我们一起走到外面草坪上,也就是正对着玻璃门前面的地方,在那里待了不到五分钟;费尔利小姐听了我的话,正把一块白色手帕包在头上,以免被晚上的凉风吹了,可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哈尔科姆小姐的声音(声音很低,口气很急,不像平时那样轻松自如),她在唤我。
“哈特赖特先生,”她说,“您到这儿来一下好吗?我有话和您谈。”
我立刻回到屋子里。钢琴摆在靠近里墙的中间。哈尔科姆小姐正坐在琴旁离草坪更远的一面,膝上摆满了信,手里拿着其中的一封,把它凑近烛光。近草坪的一面是一张矮软垫凳,我在它上面坐下了。这儿离玻璃门不远,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费尔利小姐,她正来回地经过那扇对着草坪敞开着的门,在皎洁的月光下从草坪的一头缓缓地走向另一头。
“我请您先听我读这封信的最后几段,”哈尔科姆小姐说。“然后告诉我,它们是不是给您去伦敦的路上遇到的那件离奇的事情提供了一些线索。这封信是我母亲写给她后夫费尔利先生的,是她十一二年前写的。那时候费尔利先生和夫人,以及我同母异父妹妹劳娜,已经在这个庄园里生活了多年,当时我不和他们住在一起,我仍旧在巴黎一所学校里读书。”
她的神情和口气都很急切,而且,我觉得,好像有点儿不大自在。她刚把信举到蜡烛前,还没开始读,费尔利小姐在我们面前草坪上走过,向里面望了望,看见我们都有事情,她又缓缓地向前走去。
哈尔科姆小姐开始读以下的信:■■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亲爱的菲利普,我老是谈我的学校和学生,会让你听得厌了。但是请别怪我,这要怪利默里奇村里生活太沉闷单调了。再说,这次我要告诉你的,是有关一个新学生真正有趣的事。
“你总认识村里开铺子的老肯普太太吧。她病了多年,现在医生终于对她束手无策,她的病情日益沉重,已近垂危。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妹妹,上星期来看护她了。人称凯瑟里克太太的这位妹妹,是一路从汉普郡赶来的。前四天,凯瑟里克太太带着她的独生女儿来看我,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大约比咱们的宝宝劳娜大一岁——”
读信的人最后一句刚出口,费尔利小姐又在我们前面草坪上走过。她正在向自己轻轻地哼着那天黄昏早些时候弹的一支曲调。哈尔科姆小姐一直等-----------------------Page38
到她完全走开了,才又把那封信读下去:
“凯瑟里克太太是一位规矩正派、颇有身份的妇女,现在已是中年人,看来年轻时略具——只是略具——姿色。然而她的神态中却有着那么一种叫人猜不透的地方。她从来不提自己的事,这几乎达到了绝对保密的程度;而且,她脸上有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使我怀疑她有什么心事。她完全属于一般人称之为‘神秘人物’的那类典型。然而她到利默里奇庄园来的目的却是很简单的。她从汉普郡来看护她病危的姐姐肯普太太,不得不把女儿带在身边,因为这小姑娘在家中没人照看。肯普太太也许一个星期内就会去世,也许还要捱上几个月,凯瑟里克太太这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要让她女儿安妮进我的学校,同时讲明:肯普太太一去世,孩子就要离开学校,跟着母亲回去。我立刻答应了她的请求;后来,我和劳娜出去散步,当天就把这个刚满十一岁的小姑娘送进了学校。”
费尔利小姐又在月光下我们面前走过去,她穿着雪白的薄纱衣服,显得那么轻盈、活泼,那块缚在颏下的白手帕的边儿优美地衬托着她的面庞。哈尔科姆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