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椅子上拿起一把小伞,领着我从屋子尽头那扇临草坪的立地长窗里走出去。这里几乎完全没必要交代:我们走后,魏茜太太怎样仍旧坐在餐桌跟前,她那双圆里噜嘟的手怎样仍旧交叉在桌子边儿上:显然,整个下午她就那样坐定在那儿了。
我们穿过草坪时,哈尔科姆小姐意味深长地朝我望了一眼,摇了摇头。
“您遇到的那件神秘的惊险事情,”她说,“就像出事的那个夜里一样,它仍旧是一团漆黑呀。今儿我整个早晨都在看我母亲的信,到现在还没发现什么线索。可是,您可别失望,哈特赖特先生。这种事需要好奇的人去追根究底,而您我的助手恰巧是一个妇女。在这种情况下,您肯定会成功,问题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信还没全部看完。我那儿还有三扎信,您放心吧,我准备今儿整个晚上看那些信。”
这样说来,我早晨急于要知道的两件事,其中有一件还没能实现。于是我开始猜想,我从早餐时起就想要认识费尔利小姐,这一希望是不是也会落空呢。
“您和费尔利先生谈得怎样呀?”哈尔科姆小姐问,这时我们已离开草-----------------------Page33
坪,拐进了一个灌木丛,“他今儿早晨特别紧张吗?好啦,您不必考虑回答这个问题了,哈特赖特先生。单瞧您需要这样考虑,我已经明白了。我从您脸上看出来,他肯定是特别紧张的,我既然不情愿害得您也像他一样紧张,就不必再追问这件事了。”
她说这些话时,我们已拐上一条曲径,最后走近一座小巧玲珑的瑞士农①舍式木头凉亭。我们登上亭前台阶,一位小姐已候在单间凉亭里。她站在一张粗木桌旁边,眺望大海这面树林中露出的荒野和小丘,若有所思地翻看身边的一小本写生簿。这就是费尔利小姐。
我怎样才能把她形容得十分逼真呢?我怎样才能使我本人的情感与此后发生的事情不影响她的形象呢?我怎样才能重新用第一次看她的眼光去形容她,使即将在本书中看到她的读者也知道她当时是什么样儿呢?
写到这里,我书桌上正摆着一幅画,那是我后来根据第一次会见劳娜·费尔利的地点和她当时的姿势为她画的一幅水彩画。我看了那幅画,脑海中就映现出凉亭深绿与棕黄相间的背景,清楚地呈现出一个人影:身材苗条,年纪很轻,穿着一件白底子淡蓝色宽条纹的薄纱衣服。肩上俏伶伶地围着一条用同样料子做的围巾;头上戴着一顶本色的小草帽,简单地用缎带镶了边,和她的衣服很相称,同时给她上半部脸盘儿笼罩了一层珠光般色彩。她的头发是那种淡棕色(不是亚麻色,但几乎同样是那么轻袅袅的;不是金黄色,但几乎同样是很光润的),有的地方差点儿跟那顶帽子投下的浅影融成一片。头发很清晰地在当中分开,在耳朵上边梳向后面,覆在前额的散发被鬈成天然的波浪形。眉毛的颜色要比头发深得多;眼睛是晶莹柔和的蓝色,那是诗人经常歌咏的,但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却难得看到。眼睛的色彩美得可爱,眼睛的形状也美得可爱,又大又柔和,在娴静中透出沉思,但最美的是那情感真挚的眼神,它隐藏在眼底深处,在种种不同的表情中流露出来,闪耀着另一个更纯洁美好的世界上的光辉。从眼中传布到整个脸上的娇媚,十分细腻地,但又十分清晰地表现出的娇媚,掩蔽了,也改变了其他地方微小的天然缺陷,这就使人很难辨别出面部其他相对的优缺点。你很难看出:脸的下半部形成下颏的地方显得过分纤弱,以致不能与上半部配得十分匀称好看;鼻子虽没有那种鹰钩(对一个妇女来说,无论她的容貌有多么完美,这一缺点总会使人感到惋惜),但鼻尖微翘,称不上是理想的垂直;她笑的时候,甜蜜娇嫩的嘴唇会微微紧张地牵动,于是嘴角就会微微向上翘起。如果是另一个妇女脸上有着这些缺点,你就可能会注意到了它们,然而到了她的脸上,你就不大会留心到,因为它们已和她表情中全部独特的美浑然混合在一起,而她的表情那样动人,又是和眼睛的顾盼密切不可分的。
我凭这枝拙笔为她所作的画,在漫长的幸福岁月中爱怜地、辛勤地为她所作的这幅画,能向我说明以上的特点吗?啊,隐晦和呆板的画所表现的太少了,然而,看这幅画时,我思想中反映的却太多了!一位优雅美好的姑娘,穿着一身朴素好看的薄纱衣服,随便翻着一本写生簿,从簿子上抬起一双恳挚天真的蓝眼睛向人看——这就是图画所能表现的一切。是女人首先给我们模糊的审美意识带来生命、光明与形象,还要充实我们直至她出现时才意识到的灵性的空虚。凡是那些深沉得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几乎不可能为思想所①瑞士农舍指一种墙低檐阔的小屋。这里的“凉亭”,实际上是两面有墙和窗,另两面敞开的房间。
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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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发的感情,一到这个时刻,就会被感官所不能觉察和无法表达的另一些魅力所触动。构成女性之美的那种神秘成分,一旦与我们灵魂中更深的神秘成分相冥合,我们就再也无法用任何方式表达它了。到了那个时刻,也正是在那个时刻,它就超出了世人能用笔墨形容的狭隘范围了。
要知道她的模样,你不妨这样想象一下:假如任何女人都没法使你动心,那她就是首次拨动了你心弦的女人。想象一下:那双柔和的、恳挚的蓝眼睛和你的目光相对时,正像它们接触到我的眼光时一样;那副无比动人的神态,正像我们俩都不能为之忘情的那种神态一样。想象一下:她的声音你听了会和我同样觉得悦耳,想象一下:当她像书中所描写的那样来回走动时,她的脚步声就像你的心一度随着节拍为之跳动的那种轻盈的脚步声一样。你把她想象成为你梦幻中憧憬的宠儿吧,这样,她就会像活在我心中的女人那样出现在你脑海中,那形象也就会变得更加清晰了。
我初次见到她时,许多感觉一时涌向我的心头,那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感觉,那些曾经在我们多数人心中滋生、在许多人心中消失、在极少数人心中重新燃起的感觉,但是,在这些感觉中,有一种感觉引起了我的困惑和不安,尤其是当着费尔利小姐的时候,这种感觉更仿佛矛盾得近似离奇,荒谬得难以解释了。
她那面庞与头部显出的媚态、她那甜美的表情,以及她那动人的朴实的风度:这一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与此混合在一起的却是另一个印象,这印象使我恍惚地想到缺少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时好像是她缺少了什么,一时又好像是我缺少了什么,而这样考虑着,我就觉得不容易完全了解她。当她朝我看的时候,这一印象总是十分矛盾地显得最为突出;换句话说,一方面很清楚地觉察到她面貌的端正娇好,但一方面又由于体会到一种难以捉摸的美中不足之处而感到心神不定。是缺少了一件什么东西,缺少了一件什么东西——它在哪里呢,它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了。
由于这样奇怪地想入非非(当时我对此有这样的看法),我第一次会见费尔利小姐时,就不大可能举止从容自在。她说了几句欢迎我的客气话,但我简直无法保持镇静,甚至不能用习惯的套语答谢她。哈尔科姆小姐当然注意到我局促不安的神气,她肯定以为我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于是就像习惯的那样很随便地找一些话题谈下去。
“瞧那儿,哈特赖特先生,”她说时指了指桌上那本写生簿,再指了指仍旧漫不经心地翻弄着簿子的那只纤细的小手。“现在到底找到您的高材生了,这下子您总没话说了吧?她一听到您来了,就赶紧拿出她这本宝贵的写生簿,紧瞅着自然景色,急于要开始画画儿了!”
费尔利小姐立刻高兴地笑得容光焕发,好像我们上空的阳光部分照在了她那可爱的脸上。
“谬奖谬奖,”她说,她的晶莹的蓝眼睛显得那么恳挚,一会儿看看哈尔科姆小姐,一会儿看看我。“我虽然爱画画儿,但是知道自己对此道一窍不通,所以,不是急于要开始,而是害怕开始呀。知道您来了,哈特赖特先生,我先看看我的写生,就像从前小女孩儿的时候看自己的功课一样,我很害怕您要训斥我。”
她坦率地说着这些话,显得极俏皮而又天真,接着就露出了孩子般尴尬和急切的神情,把桌上的写生簿移近自己的一边。哈尔科姆小姐仍旧是那样明快直爽,她立刻打破了有些令人发窘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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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也罢,坏也罢,不好不坏也罢,”她说,“反正学生的画总得经过老师的严格评定——话就谈到这里为止吧。是不是让咱们把这些画带到车上去,劳娜,这样就可以让哈特赖特先生第一次看的时候,不停地颠簸,老是受到干扰?只要咱们能一路上把他搅糊涂了,让他闹不清什么是四面观看风景时见到的真实的自然景色,什么是低着头看咱们写生簿时见到的歪曲了形象的自然景色,咱们就可以搅得他没办法,最后只好夸奖咱们几句,高抬他的贵手,保全了咱们的面子。”
“我希望哈特赖特先生别那样夸奖我,”费尔利小姐说,这时我们一起离开了凉亭。
“我倒要问一问,您为什么希望我这样呢?”我问她。
“因为,您无论对我说什么,我都会相信,”她天真地回答。
在寥寥数语里,她无意中让我了解了她的全部性格,由于自己对人真实,她就天真地以己度人,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的话。对这一点,当时我只是本能地觉察到,而如今则是根据经验证实了。
好性子的魏茜太太仍旧坐在那张人都走尽了的餐桌跟前,我们催着她离开了那儿,然后乘上一辆敞篷马车,按照预定的计划去兜风。老奶奶和哈尔科姆小姐占了后座,费尔利小姐和我坐在前面,那本写生簿在我们位子当中摊开着,这样我终于能用行家的眼光仔细地看它了。即使我准备严格地批评那些画,我也没法说出口,因为哈尔科姆小姐显得那样满不在乎,只顾取笑她自己、她妹妹、以及一般妇女画的画儿。更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的不是我机械地检看的那些写生,而是当时进行的一些谈话。尤其是费尔利小姐参加的谈话,谈话就仿佛是几小时前听到的,至今仍深刻地留在我记忆里。
可不是!不瞒大家说,就在第一天里,面对着她那可爱的倩影,我已经为她神魂颠倒,以致忘了自己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