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安》作者:贾平凹_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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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每人端了一碗蒸洋芋,剥开来白生生地冒气,蘸着盐末大口地吃。那个胖墩儿原本吃得舌头在嘴里调不过,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经笑,竟噎住了,我赶紧过去帮他捶脊背。这当儿,前边的巷子口狗一样钻出个青年,接着又跑出一个妇女,妇女是追撵了青年的。青年跑得快,妇女在地上摸土坷垃,土坷垃没有,将鞋掷过去,青年却在空中接住,说:妈,妈,路上有玻璃碴哩!围观的人就说:狗细多心疼你,你还打狗细呢?!妇女单蹦了腿过来捡鞋,一屁股坐下来给众人诉冤枉:“ 我怎么生下这儿子!狗细,狗细,你就不要再回来,我死了宁肯给老鼠散孝哩,我也没有了你这个儿子!”我问起给我们热水的老头这是怎么回事,老头说:你们怪我们乡下人刁,你们城里人才狠哩!原来这叫狗细的见镇上一帮人出外打工,他也就跟着去了乌鲁木齐,但他笨,没技术,只在劳务市场上等着刷墙的人叫去帮忙和灰,两个月下来,除了吃饭仅存了三百元。前半个月他回来,三百元钱不敢在口袋里装,裤衩上又没个兜兜,就把钱藏在鞋的垫子下。两天多的火车上舍不得买饭吃,肚子饥了只有蜷在那里睡,鞋就脱了放在座位下。鞋是破皮鞋,不穿袜子,脚又不洗,气味难闻,等到了离家十多里的那个站上,醒来要穿鞋,鞋却不见了。问左右的人,都是城里人,给他说普通话:那是你的鞋呀?臭气能把人熏死,从窗子撂出去啦!狗细急得哇哇哭起来,他倒不是珍惜那一双鞋,心疼的是鞋里还有三百元钱!但他打不过左右的人,骂了一句:“ 我塞……”城里人又听不懂,等于白骂,只好下车赤脚走了十多里路回家。

  我对这叫狗细的同情了,回头看看小路,小路眼里已经有了泪水。小路也是乡下出身,老家就在丝路的东段,他曾经说过在他小的时候,村人沿着丝路往兰州去讨饭,那时他小没人带他,一位本家哥一直讨要到武威,回来给他说,在兰州见到火车了,那火车一拐进山弯就拉汽笛,走起来又哐哐哐地响,似乎在说:甘肃———穷!穷!穷穷穷穷!我们在兰州的时候,小路是带我去见过他的那位本家哥的,这位本家哥是后来上了大学,成了博士,又下海投身于商界,他领着我们参观了他们的网络公司。我先是向他讨教网络在中国的发展前景

  ,然后话题转到了今日中国的现状,提到了他和小路小时在乡下的生活以及现在乡下人的日子,他们两人当下是抱头大哭。也就在那个晚上,我们讨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按人类社会的演进规律,是农耕文明进入工业文明,工业文明再进入信息文明,当然不容许一个社会有几种文明形态同时存在,但是,偏偏中国就发生了三个文明阶段同时存在的现实。正因为如此,它引发了今日中国所有的矛盾,限定着改革的决策和路径,而使我们振奋着、喜悦着,也使我们痛苦和迷茫。狗细的母亲还坐在小镇的街路上哭诉,夹杂的呐喊像母狼在哀嚎。狗细跑一段停下来回头乐乐,又跑一段,最后靠在一个店铺门前的油毛毡棚柱上,狠劲地踢棚柱,棚盖竟哗哗啦啦掉下来,招惹得店主人又是一阵大骂。宗林端了机子就去追狗细,我把他拦住了,人都有自尊心的,这时候去拍摄,不是背了鼓寻槌吗?

  但是宗林却在星星峡外的公路上摄下了一组类似的镜头。

  小镇上的经历,使宗林萌生了大的想法,他原本只是跟了我想制作一套西路的风情片,现在,他却志存高远,要拍摄在西路上看到的各个文明形态中生活着的人们怎样安于命运,或怎样与命运奋斗并力图改变命运的图片。我不是个平庸的人吧,这想法绝对地好!他得意着,所到之处,也就更忙了,常常我们一块出去,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他,等他回来,不是说还没有吃饭,就是浑身的泥土。在武威的老街,为了拍一群像做舞蹈一样弹棉花的人,竟被狗咬了腿,伤是不重,用不着打狂犬病针剂,但一条裤腿却撕开来,像穿了裙子。

  我和小路依然关注的是西路上的军事和经济的历史,丰富的遗迹和实物使我们在武威多住了几天。元狩二年,霍去病发动了祁连山之战,打败了匈奴贵族浑邪王,河西走廊并入了西汉版图,匈奴在哀唱了: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对于失掉焉支山,为什么会使妇女无颜色?我去武威博物馆查询资料,是焉支山出胭脂,还是阻断了匈奴通向西域的道路,山域的各种奢侈品来不了,贵族妇女再不能乔装打扮?但是,庆仁却意外地送给我了一份收获。他是去武威老城速写时碰到了一个姓纪的女子,他当然为这女子画了一张像,而且画得极像,女子便邀请他去她家喝水。庆仁是“ 花和尚”,坐在人家屋里,又画人家屋里的土炕,土炕上绣着鸳鸯的枕头和土炕下放着的鞋子,偶尔在其柜子上的木板架上发现了一本旧书,书上记载了一七○○年前粟特国驻河西姑臧的商团首领写给其主子的信,便抄回来给我,强调可以证明公元四世纪的河西走廊在中西贸易中的枢纽地位。这确实是一封有着文献价值的又趣味盎然的信。我把信的其中部分用陕西话念着———陕西话在汉唐应该算作国语吧———让宗林录音录像。我是这样念的:

  致辉煌的纳尼司巴尔大人的寓所,一千次一万次祝福。臣仆纳尼班达如同在国王陛下面前一样行屈膝礼,祝尊贵的老爷万事如意,安乐无恙。

  愿尊贵的老爷心静身强,而后我才能长生不死。

  尊贵的老爷:阿尔梅特萨斯在酒泉一切顺利,阿尔萨斯在姑臧也一切顺利。

  ……有一百名来自萨马尔干的粟特贵族现居黎阳,他们远离自己的乡土孤独在外,在□城有四十二人。我想您是知道的。

  您是要获取利益,但是,尊贵的老爷,自从我们失去中国内地的支持和帮助(注:中国内地正处于西晋的永嘉战乱),迄今已有三年了。在此情况下,我们从敦煌前往金城,去销售大麻、纺织品、毛毡,携带金钱和米酒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会作难,这期间我们共卖掉了□件纺织品和毛毡。对我们来说,尊贵的老爷,我们希望金城至敦煌间的商业信誉,尽可能地长时期得到维持,否则,我们寸步难行,以致坐而待毙。

  ……
③③網③
  尊贵的老爷,我已为您收集到成捆的丝绸,这是属于老爷的。不久,德鲁菲斯浦班达收到了香料,共重八十四司他特,对此曾作有记录。但他未写收据,您本应收到它的,但这恶棍将记录给烧了……这些钱应该分别开来,您知道,我还有个儿子,转眼之间,他会长大成人,如果他离家外出,除了这笔钱之外,他将得不到任何其他的帮助,纳尼司巴尔老爷定会

  尽力成全这件事的。他有了这笔钱,就能成倍地赚钱。如果这样,对我来说,您就是像救命于大灾大难中的神灵一般的恩人,在儿子成年娶妻以后,仍让他守在您的身边。

  另外,我已派范拉兹美去敦煌取三十二袋麝香,这是我个人买的,现交给您,收到后,可分为五份,其中三份归我儿子,一份归皮阿克,一份归您。

  我念完了粟特人的这封信后,知道了当年这条路上熙熙攘攘往来的商人是怎么生活的,也知道了这个汉时称做姑臧也称做凉州的武威在西路上如何的显赫,一时引发了曾经歌咏过的岑参的《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凉州的格局是阔大的,气氛也极安定,说人聚会于花门楼,一曲琵琶却是肠要断了,喝醉在地,是真要“ 一生大笑”呢还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了?近两千年前的姑臧城里的那个夜晚我想是一个夜晚———纳尼班达在写着信,烛光跳跃在他那瘦削的额头和满是胡须遮掩的狡黠的嘴角,他想到他的儿子是流泪了。于是,我推测着被匈奴囚禁了十多年的张骞逃脱后在继续往西去的路上,是如何在念叨着被丢弃的与匈奴女生下的儿子的名字;推测着那个逐放在北海的汉使节苏武看见了老牛舔犊,又如何想到长安城里的娇妻幼子,肝肠一节节地碎断。人是活一种亲情的,为了亲情去功名去赚钱走上这条路,这条路却断送了亲情,但多少人还是要上路,这如同我们明明知道终有一天要死,却每日仍要活得有滋有味。

  车过星星峡的时候我是在迷糊着,再行了百十里地,我们似乎是进入了月球,山全成了环形山,没有一株树,没有一棵草,更见不到一只鸟。车在一个山包转弯处遇着了几辆手扶拖拉机,先是谁也没留意,庆仁惊叫了一声:“ 金娃子!”金娃子就是淘金人。宗林当时就让停车要拍照,老郑的意思是车继续开,远远超过了拖拉机,停下来再拍摄,一是可以拍摄得详尽,二是不至于惊吓了人家。车就疾驶狂奔了一阵,在一片如魔鬼城的地方停下来。这一切我都是不知道的。等下了车,到处是灰白色,用脚踩踩,却硬得疼了脚,原来是如石板一样的碱壳子。小路对着天空伸懒腰,浩叹着天上如果有一只苍鹰,这里就是最雄浑的地方了。我说都拉拉屎吧,一拉屎苍蝇就来了--在那时,想想有个苍蝇,苍蝇也是非常可爱的———但屎拉下了,并没有苍蝇出现。这时候,三辆手扶拖拉机一前一后开了来,第一辆已经开了过去,我才发现第二辆上堆放着铁桶、木架、被褥,被褥中间坐着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都形如黑鬼。我当然醒悟这是淘金者,但祁连山脉里哪儿有金矿,这些淘金人又是哪儿人,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呢?在张掖住店的那个晚上,窗外有着呜呜的风,隔壁房间里成半夜的有着床板咯吱声和女人的颤音,害得我浮躁了一夜,天亮坐在走廊要看看那是一对什么男女,如此驴马精神?但男的形象却并未令我反感,因为他说话鼻音重,是个陕北人,前去搭讪了,才知他是金客(从此懂得淘金的叫金娃,收买金货的叫金客)。他并不避讳我,说那女人并不是他的老婆,但他一直爱她,爱得心疼。女人的丈夫也是他的同乡,因偷割电线电缆去卖铜卖铁,被逮捕了在新疆劳改,劳改中就病死了。女人一定要来把丈夫的尸首运回去,埋葬在其父母的坟地里,说为丈夫的墓都拱好了,拱的双合墓,她将来死了就也睡到右边的墓坑里。他是在新疆做金客的,当然就陪了她,他有钱可以让她坐一趟飞机,但那样陪她的时间短,他就和她坐了火车。劳改场里病死的人是埋在一片沙窝子里的,等他们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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