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安》作者:贾平凹_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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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改场的人却弄不清了哪一个沙堆下埋着的是她的丈夫,她只好趴在沙地上哭了一场,把一捧黄沙装在布口袋里。是昨天晚上,她终于才让他圆了二十年的梦。“她是个好女人哩。”他低声说,“ 她答应把那一堆旧衣服和黄沙带回老家埋了,就跟我再来,伴我在这里收金呀!”我感叹着这白脸子大奶子的女人对那么一个丈夫还有这份情意,或许那丈夫对于别人是贼,对于妻子却是个好丈夫吧。我笑着说:你们昨晚可害得我没睡好呀!金客嘿嘿了一阵,说:人嘛,就要过日子哩。我说这与过日子何干?他说那女人答应要为他生个娃娃的,日子日子,它倒不是柴米油盐醋,主要是日出个儿子繁衍后代嘛!

  金客有金客的日子,眼前的金娃却是这般形状,第二辆手扶拖拉机要开了过去,宗林就立在公路当中先拍照片,然后绕着录像。驾驶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青年,衣衫破烂,你怀疑是风吹烂的,也可能整个衣衫很快就在风里一片一片地飞尽;头上是一顶翻毛绒帽,帽子的一个扇儿已经没有了,一个扇儿随着颠簸上下欢乐地跳。他的脸是黑红色的,像小镇上煮熟了的又涂抹了酱的猪头肉。当发现宗林正对着他录像,他怔了一下,拖拉机差点熄火,虽还在驾驶着,速度明显减缓,如蹒跚的老太太。我们都围近去看,在高高的杂物之上,四个年

  轻人腿叉腿身贴身地围住了一圈,全都袖着手;全都是酱猪肉的脸,而且似乎被日晒和风寒爆裂;恐怕是数月未洗过脸和头了,头发遮住了耳朵,形成肮脏的绵羊尾巴状。他们对我们的靠近和拍照,惊恐不已,浑身僵硬,那系着绳儿拴在腰带上的搪瓷碗叮叮当当磕打着身边的木架。小路把纸烟掏出来往拖拉机上撂,说:兄弟,是去淘金呀还是淘了金回家呀?语调柔和,企图让他们放下被打劫的担心,因为前边的那一辆拖拉机已经停下,人都下来,并从拖拉机上抽出了锨在手,而后边的拖拉机也停下来,驾驶员虽还在位上,手里却操了一根铁棍。小路的话他们没有接,扔上去的纸烟又掉下来,拖拉机继续向前开,前后的拖拉机也重新发动马达。宗林一边拍摄一边对我嚷道:太好了,太精彩了,照出来绝对漂亮!我看着拖拉机上的人,他们对宗林的拍摄没有提出抗议,但脸上、眼神里没有了惊恐,却充满了一种自卑和羞涩气,想避无法避,就那么像被人脱光了示众似的难受和尴尬。我心痛起来,想起我在乡下当农民的情景:那时我沦为可教子女,每日涉河去南山为牛割草,有一次才黑水汗流地背了草背篓到河堤上,瞧见已经参加了工作,穿着制服骑了自行车的中学同学,我连忙连人带背篓趴在河堤后,不敢让人家看见。我立即摇手示意宗林不要拍摄了,拍摄这些镜头有什么精彩的呢,难道看着同我们一样生命的却活得贫困的人而去好奇地观赏吗?

  拖拉机嘟嘟嘟地开远了,戈壁滩上天是高的,路是直的,能清楚地看出我们生活的地球是那样的圆,而且天地有了边缘,拖拉机终于走到了最边处,突然地消失———我感觉到边缘如崖一样陡峭,拖拉机和人咕咚全掉下去了。这数百里没人烟的地方,淘金人走了多久,路上吃什么喝什么,夜里住在哪里,淘出的金子由谁掌管着,刚才在我们围观和拍摄时掌金袋的人是何等的紧张,而那数月里所淘取的金子又能值多少钱呢?卖了金子分了钱,是买粮食呢还是扯一身衣服,或许为着找一个媳妇吧。我给大家讲一个我的老师去美国访问时的故事,老师在一处海滩上碰见了一个美国男人推着小儿车,小儿有两岁左右,非常可爱,他就对那男人说想和小儿拍照留影。那男人说你等一下,便俯下`身对小儿叽叽咕咕了一阵。老师是懂英语的,他听见那男人在说:迈克,这个外国人想和你照相,你同意吗?小儿说:同意。那男人才对老师说儿子同意了,你们拍照留影吧。

  我说的故事是在讲了对人的尊重,宗林反驳说咱们现在还用不着那一套,生存是第一位的,我或许那样拍摄让他们难堪,但拍摄出来让更多的人看见了来关注他们的生存状况,而不是去取笑和作践他们,我当年未参加工作前,在乡下去拉煤,比他们还悲惨哩!宗林说的是真情,他小时是受过罪的,我何尝不是这样呢?出生于农村,考上大学后进入城市的单位,再后是坐在家里写作、玩电脑、炒股票、交往高科技开发区的一批大老板,如果说农耕、工业、信息三个文明形态是一个时间的隧道,那我就是一次穿越了,而不管我现在能爬上了什么高枝儿,我是不敢忘也忘不了生活在社会最基层的人。我说,我什么苦没吃过,你这些镜头应该是为庆仁他们拍的。

  “ 要我像金娃子这么活着?”庆仁歪着头,“ 我就一头撞在石头上死了!”

  “ 鬼怕托生人怕死,”小路说,“ 人是苦不死的,你要到了他们这个份上,你也是挣着挣着要活下去,不但自己活下去,还要想法儿娶媳妇生下孩子,一溜带串地活下去。何况,瞧你这样子,当和尚是花和尚,当日本人也是朝三暮四郎。”

  “ 我有你那么骚吗,我只是狂丑了一点。”

  汽车中的浪话又开始了,我掏出了日记本,在颠簸中记下了小路的话,并写道:丝绸之路就是一条要活着的路啊,汉民族要活着开辟了这条路,而商人们在这条路上走,也是为了他自己活得更好些,我之所以还要走这条路,可以说是为了我的事业,也可以说是为了她吧。

  路是什么,这重重叠叠的脚印(1)□□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离开西安的那天,恨不得一日能赶到天水,当八百里关中平原像一只口袋一样愈收愈紧,渭河在两道山峦之间夹成了细流,这已经是走过了天水、秦安、甘谷、武山和渭源,走过了,却觉得西安的宏大和繁华。坐在西安城里写乡村,我是已经写过了一系列关于商州的故事,如今远离开了西安,竟由不得又琢磨起了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古都。两千年前的汉朝和唐朝,西安在世界的位置犹如今日美国之华盛顿吧,明清以后的国都东迁北移,西安是衰败了。日暮里曾同二三文友去城南的乐游塬听青龙寺的钟声,铜钟依旧,钟声却不再悠长

  ,远处的曲江已没花红柳绿,我们也不是了司马相如或杜牧,———寒风悚立,仰天浩叹,忽悟前身应是月,便看山也是龙,观水水有灵,满城草木都是旧时人物。前些年,突然风传城西南的一家宾馆门口的石狮红了眼,许多市民去那里烧纸焚香,嚷嚷着石狮红眼,街巷要出灾祸了,虽然街道办事处的干部数天里驱散着去迷信的人群,我还是去看了一回。我并未看到石狮是红了眼的,但石狮确实是一对汉时石狮,浑圆的一块石头上,粗犷地只刻勒了几条纹线,却形象逼真,精神凸现,便想这石狮会成精作怪的,它从汉代一路下来,应是最理会这个城市的兴衰变化的。出发的前一天,在家看戏本《桃花扇》,戏里的樵夫唱:“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便觉得这樵夫是在为这个城作总结。也就在刚刚合上戏本,一位朋友送来了一只大龟,是在旧城改造时,于拆迁的一座四合院的柱顶石下发现的,你要上路了,他说,杀吃了壮行吧。这龟如铁铸的颜色,我看着它,它也伸出了头看我,那眼神让我瞬间里感到了熟悉,而半夜里便梦见一个和尚,又在梦里恍恍惚惚认定这和尚就是汉代的那个鸠摩罗什,天亮就再不敢宰杀,将它放生在了城河里。离开西安的第二个晚上,睡在了天水宾馆,窗外的一片竹使风显形了一夜,远处的大街上灯火还是通明———正逢着过什么西部城市商品交易会,狮子龙灯还在舞着,秦腔还在草台上生旦净丑地演动———我是谢绝了接待人的观赏邀请的,想,陕西号称秦,秦又号称狼虎之国,但真正的秦人却算作是天水人。秦始皇的先祖就是在天水发祥后迁往了关中,如果说陕西现在已失去了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位,而在天水,却也是舞狮子龙灯,穿明清服饰,粉墨登场,以示振兴传统文化了。对于传统文化是什么,应该如何继承,整个社会的意识里全误入了歧途,他们以为练花拳绣腿的武术,竹条麻絮做成的狮子戏弄绣球,或演京剧、秦腔、黄梅,就是继承传统,又有多少人想到一个民族要继承的应是这个民族强盛期的精神和风骨,而不是民族衰败期的架势和习气呢。世界上任何人都在说自己的母亲是伟大的,任何人都在热爱自己的民族,但是,我不得不说,汉民族已经不是地球上最优秀的民族了,仅二战期间出了那么多的汉奸,在全世界也是罕见的!一间房子里两张床,小路的一张嘴是刚刚歇下来就响起了鼾声,他的鼾声是毫无规律的,吼一阵,吹一口气,又吧嗒吧嗒咂嚼。在远处的锣鼓声中和身边的咂嚼杂音里,我开始记当天的日记了———我必须每天记我的日记———日记上有这么一段话:

  一踏上西路,即便已经是公元2000年的秋天,你也不能不感叹这条路是多么的艰难!公路和铁路并排地贴着渭河的两边穿行,而这里的渭河没有滩也没有岸,水直接拍打着山根,用炸药和钢钎开凿出来的铁道和公路也仅仅能通过一列火车和一辆汽车。洞子奇多,几乎在黑暗中进行,盼望光明而光明又是那么的短暂,使你感觉到车不是向西走,而是越走越深,进入万劫不复的地狱。终于这一个洞子与另一个洞子距离略长,可以把整个脸柿饼一样地压扁在窗玻璃上,看到了对面正在通过火车,山根的石坎上站着一位穿了黄衣的路警,并没有行礼,却站得直直,流着清涕,旁边是一堆燃着的柴火。路还在往前钻,山越来越连着套着,河几乎在折行,崖头上坍下来乱石埋住了路面,可能是昨天发生的崩塌吧,有几十人在那里撬石头,乱石里露出一辆被砸瘪的小车前半部,三个人在那里用锯锯车门,把一具脑袋嵌入了肩里的尸体往外拉……我紧张地看着司机,司机没有说话,大家都一时无语。老郑递一个苹果让我吃———吃或许能缓释紧张和恐怖———我没有吃,拿油笔在苹果上画了一尊佛,放在了驾驶室的前窗台上。车似乎直立着爬上了那一堆山石土堆上,苹果就掉下来。重新放好,车又立栽般地下山石土堆,苹果又掉下来了。再一次放好。终于通过了塌方路段,车一停下,我们立即从车门逃出来,随之便瘫坐在地上,没有了一丝儿的力气。小路让大家都对天吐唾沫,呸呸呸,说这样可以避邪,不至于让刚才的死者阴魂附着了我们。我是不怕鬼的,因为要怕鬼,开凿这条路不知死了多少人,行走这条路又不知倒下了多少人,而铁路和公路未凿开之前,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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