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叹着出师不利,我却情绪亢奋起来,说咱这算什么呢,西路当然是不容易走的,想想,在开通这条路时,张骞是经过了十多年,又有多少士兵有去无还?就说开通之后,又走过了什么呢?我原本是因为情绪好,随便说说罢了,却一不留神说出了一个极有意思的话题,大家就争论起来:谁曾在这路上走过?当然走得最多的是商人,要不怎么能称为丝绸之路啊?!可庆仁疑问的是:一个商人牵上驼队一来一回恐怕得二三年吧,二三年是漫长的日子,离乡背井,披星戴月,就是不遇上强盗土匪
,不被蛇咬狼追,也不冻死渴死饿死和病死,囫囫囵囵地回来,那丝绸又能赚多少钱呢?宗林就提供了一份资料,两千年前,丝绸在西方人的眼中那是无比高贵的物品,并不是一般平民能穿用得起的,其利润比现在贩毒还高出好多倍。当时长安城里三户巨商“ 行千里人不住他人店,马不吃别家草”,都做的是丝绸生意。这样,贩丝绸成了一种致富的时尚,更惹动了相当多的人以赌博的心理去了西域。现在从一些汉代流传下来的民歌中可以看出,丈夫走西路了,妻子在家守空房,“ 望夫望得桃花开桃花落,夫还不回来”,或许永远都不回来了,或许回来了,身后的轿子里却抬着另一个西路上的细腰。我看着宗林,突然问:如果你活在汉代,让你去做丝绸生意,你肯不肯上路?宗林说:我不贪钱。宗林没钱,也确实不贪钱,他是凡停车就下去给大家买啤酒呀可口可乐呀或者口香糖。我说宗林你不贪钱着好,如果说,在西部的某一沙漠里,有一位你心爱的女人,你肯不肯上路?宗林说:不肯。庆仁叫道:你这人不可交,对钱和色都不爱,还能爱朋友吗?我说我会去的———古丝绸之路恐怕只有商人和情人才肯主动去走,爱与金钱可以使人铤而走险的。
说罢这话,我突然觉得我活得很真实,也很高尚,顺手打开了那本地图册。地图册里却飘然落下一根头发,好长的一根头发。慌忙看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小路,幸好他没有注意,捡起来极快地吻了一下。大前年有个法国的记者来采访过我,他手指上戴着一枚嵌有亲人头发的戒指,印象很深,因此我见到她的第一天就萌生着能得到她的头发的念头———头发是身体的一部分,我如此认为,而且永远不会腐败和褪色。这根头发就是她让我算命时揪下的。她是左手有着断掌纹的,总怀疑自己寿短(才子和佳人总是觉得他们要被天妒的),曾经让我为她算命———我采用了乡下人的算法。我故意采用这种算法,即揪下她一根头发用指甲捋,捋出一个阿拉伯数字的形状,就判断寿命为几———我在揪她的头发时,一块揪下了两根,一根算命,另一根就藏在了地图册里。现在,这根泛着淡黄色的头发在我的手,我不知她此时在西路的什么地方。阳光从车窗里照热了我的半个身子,也使头发如蚕丝一样的光滑和晶亮,忽然想起了艾青的一首诗:“ 蚕在吐丝的时候,没想到竟吐出了一条丝绸之路”,那么,我走的是丝绸之路,也是金黄头发之路吗?
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那不是夸张,是李白在河的下游,看到了河源在天地相接处翻涌的景象。我看到的西路是竖起来的。你永远觉得太阳就在车的前窗上坐着,是红的刺猬,火的凤凰,车被路拉着走,而天地原是混沌一体的,就那么在嘶嘶嚓嚓地裂开,裂开出了一条路。平原消尽,群山扑来,随着沟壑和谷川的转换,白天和黑夜的交替,路的颜色变黄,变白,变黑,穿过了中国版图上最狭长的河西走廊,又满目是无边无际的戈壁和沙漠。当我们平日吃饭、说话、干事并未感觉到我们还在呼吸,生命无时无刻都需要的呼吸就是这样大用着而又以无用的形态表现着;对于西路的渐去渐高,越走越远,你才会明白丰富和热闹的极致竟是如此的空旷和肃寂。上帝看我们,如同我们看蝼蚁,人实在是渺小,不能胜天。往日的张狂开始收敛,那么多的厌恼和忧愁终醒悟了不过是无病者的呻[yín]。我们一个县一个县驱车往前走,每到一县就停下来住几天,辐射性地去方圆百十里地内觅寻古代遗迹,爬山,涉水,进庙,入寺,采集风俗,访问人家。汉代的历史变成了那半座的城楼,一丘的烽燧或是蹲在墙角晒太阳的农民所说的一段故事,但山河依旧,我们极力将自己回复到古时的人物,看风是汉时的风,望月是唐时的月,疲劳和饥寒让我们痛苦着,工作却使我们无比快乐。老郑在应酬各处的吃住,他的脾气越来越大———出门是需要有脾气的———麻烦的事情全然不用我去分心。宗林的身上背着照相机也背着摄像机,穿着浑身是口袋的衣裤,他的好处是能吃苦耐劳,什么饭菜皆能下咽,什么窝铺一躺下就做梦,他的毛病则是那一种令我们厌烦的无休止的为自己表功,所以大家并不赞扬他是雷锋,他却反驳雷锋不是也记日记要让大家知道吗?庆仁永远是沉默寡言的,他的兴趣只是一到个什么地方就蹲下来掏本子画速写。这当儿,小路就招呼旁边的一些女子过来,“ 这是大画家哩”,他快活得满嘴飞溅了口水,“ 快让他给你画一张像呀,先握手握手!”庆仁一画就画成了裸体,他眼中的女人从来不穿衣服。当汽车重新开动的时候,我们坐在车上就打盹,似乎是上过了竿的猴,除了永不说话的司机,个个头歪下去,哈喇子从嘴边淌下来,湿了前胸。我坐在司机旁边,总担心着都这么打盹会影响了司机的,眼睛合一会儿就睁开来,将烟点着两根,一根递给司机,一根自抽。抽了一根再抽一根。嘴像烟囱一样喷呼着臭气,嘴唇却干裂了,粘住了烟蒂,吐是吐不掉,用手一拔,一块皮就撕开,流下血来,所以每到烟吸到烟蒂时,就伸舌头将唾液泡软烟蒂。但唾液已经非常地少了。我喊:都醒醒,谁也不准瞌睡了!大家醒过来,惟一提神的就是说话———臭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说的当然都是女人。
这个时候,我一边附和着微笑,一边相思起来,相思是我在长途汽车里一份独自嚼不完的干粮。庆仁附过身小声问我:你笑什么?我说我笑小路说的段子,庆仁说,不对,你是微笑着的,你一定是在想另外的好事了。我搓了搓脸———手是人的命运图,脸是人的心理图———我说真后悔这次没有带一个女的来。小路就说,那就好了,去时是六个人,等回来就该带一二个孩子了!庆仁说什么孩子呀,狼多了不吃娃,那女的是最安全的了。宗林说:那得尽老同志嘛!我是老同志,但我没有力气,是打不过他们四个中的任何一个。我讲起了一
个故事,那也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在年轻的时候一次在西安的碑林博物馆门口结识一位姑娘,姑娘是新疆阿克苏人,大高个,眼梢上挑,但第二天要坐火车返回老家去了。他偏偏就喜欢上了这女子,五天后竟搭上西去的列车,四天三夜到了阿克苏,终于在一条低矮的泥房子巷里寻到了她的家。他是第一次到新疆,也是第一次坐这么长的火车,两条腿肿得打不了弯。姑娘的全家热情地接待了他,甚至晚上肯留他住在了那一间烧着地火道的房间里。姑娘对他的到来一直惊疑不已,以至于手脚无措,耳脸通红。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姑娘弯腰在地上捡拾弄散了的手链珠子,撅起的屁股形象在瞬间里让他看着不舒服,立即兴趣大变,便又告辞要回西安。结果就在这个夜里五点冒了风雪去了火车站,又坐四天三夜的车回来了。我说这样的一个真实故事,我也不知道要表达个什么意思,但大家对我的朋友能冲动着坐四天三夜的火车去寻找那个吊眼长腿的姑娘而感动着。
“ 那女子对你的朋友很快走掉没有生气吗?”司机原来一直在听着我们的说话,这也是他惟一的插话。一只兔子影子一般地穿过公路,车嘎地停了一下,又前进了。﹌﹌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没有,我说,新疆是最宽容的地方。你就是几百万的人来,它不显得拥挤,你就是几百万的人走,它也不显得空落。新疆的民族是非常多的,各民族普通老百姓的融洽程度是内地人无法想象。而且,什么人都可以去新疆,仅仅是一九四九年以后,内地发生了旱灾水灾地震蝗虫而无法生活的人,各个政治运动遭受了打击迫害的人,甚至犯了刑事的逃犯,都去到新疆,新疆使他们有吃有喝有爱情,重新活人。我列举了我供职的单位,有五个人是在新疆工作了十几年后调回内地的,除一个是转业军人,其余四人皆是家庭出身不好,在西安寻不着工作,娶不下老婆却在新疆混得人模狗样。
当我们说完这话十分钟后,车的轮胎爆破了。车已经有灵性,爆胎爆的是地方———正翻过了乌鞘岭,进入一个镇子。说是镇子,其实是沿着缓坡下去的路的两旁有着几排房子,但这个镇子外边的坡上有一个烽燧,证明着它的岁数远在汉代。司机爬在车下换轮胎了,发现了轮胎是被啤酒瓶子的碎片扎漏的,便滚着轮胎到一家充气补胎的小店里去修补。小店乱得像垃圾堆,却有个胖女人坐在那里化妆,她的脸成了画布,一层一层往上涂粉和胭脂,旁边有人在说:咦,洋芋开花赛牡丹———生意来喽!胖女人还在画一条眉毛,店里却走出一个瘦子,一边将一木匣的莫合烟末拿出来,又撕下一条报纸,让司机先吸烟,一边笑着说:往新疆去啊?我们便到对面街坊的人家去讨热水冲茶。主人是让出了凳子,声明坐凳子是不收费的,热水却付一元钱,便觉得这主人不可爱。埋怨了几声,主人却说:现在经济了嘛,人家把啤酒瓶子摔在路上让轮胎扎破了再补,你们倒感谢人家,这热水是我从河里挑来烧开的,要那么个一元钱,你们倒脸色难看了?!他这么一说,老郑就坐不住了,哼了一声,把头发揉乱,横着身子往补胎店去。老郑是蹴在了店外的凳子上,凳子上有着一把锤子,拿起来往自己腿面上砸,喊:补胎的补胎的,你过来!补胎的还笑着,问大哥啥事?老郑说是你把啤酒瓶子摔在坡上的?那人脸立即变了,说哪里,哪里有这事?老郑就招呼宗林:你过来给他录录像,把这店铺牌号也录上!补胎人一下子扑过来给老郑作揖了,又返过身去,从一直坐在店门槛上喝茶水的老头手里夺过了茶杯,用衣襟把茶杯擦了擦,沏上茶递给老郑喝。老郑不喝,我们也不过去,瞧着老郑遂被请进了店里。过一会儿,老郑就八字步过来,说:他一个子儿都不敢收了!我说老郑你真是个惹不起,老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小时候我在农村,谁要欺负我,我就哭,一哭就死,是手脚冰凉口鼻闭了气的死,别人就得依我了。我们哈哈大笑,坐在旁边吃饭的三个孩子瞧着我们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