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中走远了,于是,他的每一天都会比前一天更决绝更坚硬,仿佛要化身为整个江东,而在乱世之中,江东必须是坚不可摧的。
当初,如果不是周瑜率先执君臣之礼以奉孙权,江东的大臣们还在为了谁来承继统领江东而明争暗斗,当他统领武将们拜倒在孙权脚下,发誓:“生死无悔,永固江东”时,孙权的心才定住。
承继吴侯之位那一天,百官在殿外等候,孙权第一次穿上阿哥曾经穿过的衣服,宽厚沉重,冠冕前后邃延九旒玉藻,他站在殿上,久久没有起步。
周瑜走到他身边,在宽袖之下,握住他的手,说了多年来唯一一句僭越之语:“主公,别慌。”
而孙权很清楚的知道,他不是因为害怕。
他只觉得周瑜握住他的地方,皮肤在烧,在烧!
那段日子,周瑜几乎每天到吴侯府来,像给母亲请安一样探视吴国太,教导孙权各种为人主之事,他非常谦卑,毫无保留,也从未有居功自傲之态,孙权有时为了留他,故意准备许多问题,有时还岔开话题聊一些私事,周瑜总是奉陪。
有一次,孙权问周瑜:“公瑾记不记得,当日你劝阿哥将传国玉玺送给袁术,以图脱身?”
周瑜道:“是,伯符将军曾告诉我,主公年少时,曾断言这玉玺不是祥物。”
孙权倾身向前道:“我是想着公瑾哥哥会怎么看,才这么说的。”
周瑜非常难得地对他笑了笑:“主公谬赞了。”
那一日恰逢初雪,檐下,细雪纷纷扬扬洒落,周瑜身披白裘,衬着他的脸,仿佛融化在雪地中一般。
孙权想,不想放他回去。
孙权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可他总无法自控地想:再往前走一步。
☆、十二
孙权的第一封信很短,周瑜的很长。孙权发过去的第二封信很长,周瑜的却很短。
孙权知道周瑜的脾气,你退一尺,他就退一丈,你若硬要进一步,他便死守一步不让。
他身上有一种看似温和实则令人恐惧的百折不挠。
孙权记得刚刚认识周瑜时,觉得这个哥哥和自家阿哥大不一样,文雅又沉稳,他就是讲笑话,也不动声色,总是严肃地把故事讲完,等待他人捧腹时,才抿一抿唇,双目略弯,含一点儿笑的韵味,好像在品尝别人的快乐。
当年初识不久,周瑜来拜访孙府,孙策趴在前院大樟树上,从葱郁的密荫中露出一张脸,向树下的小周公子招手:“公瑾,上来。”
周瑜仰头静立了片刻,就开始爬树,孙策突然就明白了:他是不会的。但是他不肯说,也许他说过,自己没在意。
那天孙权听说周瑜来了,从屋子里跑过来时,正看到文雅的周家哥哥,穿着织绣云纹银丝红袍,袍子下摆破了,站立在树杈间,无声地看着面前的孙策。斑驳的树影将阴翳碎落在他脸上,孙策与他对视——孙权觉得他们对视了很久——直到孙策俯□,单膝跪在粗枝桠上,扯下腰带,替周瑜包扎流血的小腿。
繁叶略带青绿的影摇曳着,樟树的香气在剧烈的阳光下浓郁地弥漫在空气中。
孙权觉得周瑜像一根弦,拉得狠就绷得紧,他总得在绷断之前,将手中的弦略松一松。
周瑜的退让,实际上是带着一种无意识的轻视,可是孙权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不在意倚小卖小服个软。
他想:至少,我能算准你的反应,你却未必知道我的心。
因为,你不像我这样痴狂地注视过一个人。
所以他忍了周瑜的第一封信,再次软语款款,情真意切写了第二封信,信很长,表达了各种关切和担忧,并且什么都允诺了,只要此刻公瑾肯回来,他日必重发兵,夺取荆州。
这次,周瑜的信很快回来了,信很短:此时千钧一发,战机绝不可失。周瑜绝不能负主公重托。
随信附上一截两断的玉簪。白玉莹润,断口平滑。
信使道:“大都督说,主公当日断案以示抗曹决心,雄震天下,他……”
孙权挥了挥手:“下去吧。”
周公瑾,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还要怎样向你让步才行?
孙权心里不自在时,他当然不知道,周瑜读他的信时,曹仁的兵士正在大帐外,用最恶毒的语言叫嚣着献出大小乔,活捉周公瑾。
孙权想了半天,提笔给周瑜写了正式的军令,令他速回,并又附信,信中道:公瑾莫违当日所诺,切勿负我。
☆、十三
当吕蒙看到城头的赵云时,他觉得只要能一箭刺穿那张一本正经说着刻薄话的漂亮面孔,立刻拿命去换也无怨无悔,怎么能这么寡廉鲜耻!
然后,他就看到鲜血出周瑜口中涌出来,周瑜跌下马时,他也跟着滚下马鞍,伸手去搀扶周瑜。
吕蒙扶到他的手臂,好像觉得那身体中的血液在自己的手掌下翻滚冲涌,吕蒙怒火攻心,恨煞了,道:“大都督,下令吧!我这就攻下南郡!”
周瑜的眼中仿佛倒映着一座缩小的南郡城,吕蒙看着那双眼,不知道他是怎样心肝剧裂,才能说出那番话,但他确实说:“赵云以逸待劳,南郡城高池深,我军刚经历血战,元气大伤,不宜再战,扶我回营。”
吕蒙觉得牙都咬碎了,可周瑜已重伤倒地,副将必须代为传令,他无法,只得恨恨下令道:“走!”
周瑜突然扯了一把住吕蒙的战袍,又说了一遍:“吕蒙,传我将令,退军回营。”
吕蒙心中痛怒难当。他亲自扶着周瑜,因此清晰地感受到,当周瑜一遍一遍重复着:“退军”时,他的身体却久久不肯动弹。
他的魂魄定在了南郡城头。吕蒙用力拉了他一把,他才踉跄地随军向后退去。
仿佛在惩罚自己,周瑜目不转睛,决眦欲裂,把南郡之城,一点,一点,从视线中剜去。
周瑜醒转过来时,众将聚在他床榻前,周瑜强撑道无事,又问军情。得知刘备军占了南郡,夺了荆州另二城。
周瑜少年成名,战场上屡屡出奇制胜,自投孙氏后,先将军孙策与他志同道合,心意相通;少主公孙权倚重有加,委以国事,风采一时无二,脾性中多少有些傲气。此时此刻真觉是生平奇耻大辱,他深恨诸葛亮背信弃义,但他岂不知兵不厌诈,战场从来不是讲信义的地方,然而论战谋,他怎么能算不到!每一步都算到了,怎么能在那么接近成功的地方功亏一篑!
一霎时五内俱焚,伤处牵动脏腑,将忍不住,呕出一大口血。
就在此刻,帐外信使来报:“禀大都督,传主公军令。”
周瑜喝断道:“拿来我看!”
建康信使入帐,近周瑜塌前呈上,周瑜接过令书,即反掌拍到床榻沿上,按在手掌下,掌中的鲜血在令书上拖出一道印痕。
周瑜向程普道:“德谋,你快去上书主公,增调三万兵马来助战,二十日之内,我誓将荆襄夺回东吴,如有误,我周瑜甘当军法处置。”
程普略一迟疑,周瑜颇有凌厉之色,疾道:“快去办!”
众人只得领命退下。
孙权断断没有想到,等来周瑜这样一封军令状。
鲁肃在堂下禀道:“公瑾想请主公尽起江东之兵,交予他讨伐刘备,讨回荆襄。”
三番两次掏心掏肺的言辞,就换来周瑜一次比一次更坚决地抗命。
他还要立军令状,他还要以死相逼!
孙权猛地将周瑜的信砸在桌案上。
因国太和鲁肃皆在堂上,他便大骂刘备假仁义,其实他也分不清有几分是骂刘备,有几分是恨周瑜屡次固执犯上。
可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回来也得回来,不会来也得回来。◆◆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孙权深吸一口气,道:“公瑾重伤在身,若江东军力倾巢而出交付于他,即使能夺下几座城市,孙刘两败俱伤,若曹操大军来犯,我如何应敌,罢了,就当让刘备占了个便宜,我们暂且忍一时之气。”
鲁肃道:“好,那我即刻传主公之令,令公瑾退兵。”
孙权看了鲁肃一眼,恨不得说,我已然令了三回。
他走下台阶,到鲁肃面前,轻轻喟叹:“子敬啊,公瑾的脾气,你是了如指掌的,此刻,我的令,他能听进去么?”
鲁肃随之一叹。接着,他退步一躬到地,道:“事到如今,在下不得不直言相禀,请主公收回公瑾的兵符。令他回江东养伤。”
孙权心中一动。
然后又想到,那三道或公或私的命令,周瑜却给他一支截断的玉簪。
如果,我夺了他的兵符,他的骄傲之本,他的心念理想,他的毕生心血,他会怎么样呢?
孙权觉得这个想法让他既恐惧,又隐隐有些兴奋。
孙权双手扶起鲁肃,言之灼灼:“子敬,公瑾的兵符断不可夺,我父兄以区区几百部众起兵,却能雄踞江东。凭得就是对部下的肝胆相照。”他一面说,一面细查鲁肃神色,又语带哀声道:“就算他把江东全都折损干净了,我也认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鲁肃静静闻罢,拱手道:“主公啊,在下还有一计,可使公瑾不得不回师。”
孙权用鲁肃计,佯攻合肥,屡败几仗,假作身陷险境,又令鲁肃过江向周瑜驰援,发兵救主。
几日后,当孙权亲自在渡口迎接鲁肃回程时,想到马上可以见到周瑜,他甚至开始在心中替周瑜开脱他的抗令不从,望着白浪中江上渐近的快船,他想:公瑾要回来了。
当鲁肃只身上前,告罪道:“主公,在下有辱使命,公瑾虽已撤兵,但拒不奉召,已回采桑养伤去了。”
那一刻,孙权的愤怒只是因为绝望。
原来,当年那个在乱世之中,在他家破人亡之时,不离不弃地照顾他,保护他,关心他的周哥哥,已经不在了——也许从来没有存在过。
与荆州相比,他是那么微不足道——他从来就是微不足道的。
☆、十四
蒋钦回建康调运粮草,返营前,来拜别孙权。
孙权问他:“公瑾病情如何?”又他:“公瑾如今身在何处?”
蒋钦道:“大都督仍是时好时坏,如今抱病视察前线去了。”
孙权想,这话答得好,一则表明誓战到底的态度,二则告诉我他仍是病着的,故回兵柴桑,不救合肥一事不算欺上抗命。周瑜□得好!
他又问了一句:“是公瑾命你来调用军械粮饷?”
:“是。”
孙权微笑着令他退去,转而就向座下鲁肃正色道:“子敬,公